第四章 听笛

    曲对山瞧三屠脸上红白交加，只道他羞愧难当，又想，毕竟同门师兄弟，相交多年，他又是二掌门，今日当众出丑，确实难堪，惩罚之事还需缓行，便叹道：“罢了，三屠，你先下来，回去好生思过，听候发落。”

    三屠冷冷答声:“弟子遵命。”说罢却不下台，径自走到因浅面前，众人恐又生变，骇得禁声，因浅却不惧，笑问:“二掌门又有何事？”

    三屠目露凶光，却只一瞬，转而收敛，笑道:“浅少侠年纪轻轻，熟谙派内武学，曲谋佩服，先前不敬之处，万望包涵，日后多多关照。”

    因浅觉他来时，真气加身，本料又要发难，谁知说出这话，一时不解，只好胡乱应了。曲煞瞧得火起，说道:“爹，张因浅内力全无，比刚入派的弟子还不如，要他关照什么！”

    曲煞平日娇纵惯了，掌门在场，仍口出狂言，众人均感愤怒。

    听曲煞此言，三屠却是不理，转身跃下竟台。

    因浅和曲煞正待下来，猛觉脚下一震，竟台轰地断裂，折向崖下。曲煞吓得魂飞魄散，高声哭喊，因浅也觉大惊，脑中电光石火一转，知难挽回，一死强过双亡，拼尽力气，踏到曲煞背后，猛力上推，喝道:“快跑！”

    曲煞受了推力，向上数步，心里一振，施展轻功，跃上悬崖，真个死里逃生。因浅受反力，跌进云雾，坠下崖去，不见踪影。

    因深见此变故，愣在当地，痴了一般，半晌大喊一声:“弟！”便要扑下崖去，众弟子见状，忙合身抱住。因深兀自挣扎不休，悲鸣惨嚎，痛彻云霄。众弟子平素与因浅交好的，也暗自垂泪。

    三屠见曲煞上来，一把抓住，左右打量，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幸得你有几分内力，上得崖来。因浅那小子，整日说什么不修内力，终死在这上头。”

    因深悲到极处，听三屠如此说，气得发颤，骂道:“曲三屠！若非你在台上耽搁，我弟何至遭此劫难，倒说起风凉话来，事到如今，老子怕什么！”话毕拔出长剑，合身扑上，又给众人拦住。

    三屠冷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若他有煞儿这般内力，能死得这样没有余地？”

    二人你来我往，互不想让，若非众人阻拦，不免一场恶斗。

    曲煞却知自己得救，全仗因浅一推，然听父亲此说，也便不认因浅之功，附和道：“张因浅咎由自取，怪得哪个？”

    曲对山观此变故，惊心动魄，扼腕痛惜，然事已至此，又能奈何？只暗自不解，这磐石竟台，自古便有，同门校武，用了几十年，怎偏巧今日塌落？见因深悲痛欲绝，也不多想，安慰道:“只叹因浅这孩子，命有此劫，事情终要看开，节哀顺变吧！”

    因深抹一把泪，说道:“掌门所言，弟子心也明白。只不见弟弟尸首，悲心难平，请允弟子下山一寻。”

    曲对山道：“不错，寻了因浅尸首，却是正理。”便命几个武功出众的弟子，随因深下山寻人。

    众弟子哀叹一阵，纷纷散了。三屠偷偷冷笑，暗想，别说张因浅内力全无，便是曲对山，落下此崖，能不粉身碎骨？思罢瞧瞧右脚，尚觉一阵麻痛。

    因浅堕入云雾，两耳生风，心知不能活命，暗想，我寿命短暂，未行恶事，十之八九投生善处，荣华富贵，受用不尽，于死何惧？思罢笑笑，两眼一闭，诸事不想。

    哪知落了一阵，噗通坠入大河。河水湍急，滚滚而去。因浅本打定赴死主意，现死里逃生，欢喜之心顿生。所幸自幼与哥哥泅水捕鱼，水性颇佳，且身带武艺，白浪沉浮，随心所欲。

    刚游出一步，却听见身后轰隆巨响，回头一瞧，是断裂的竟台落入水中，不禁后怕，若游慢一步，小命难保。

    游到岸上，看那竟台之石，幽绿剔透，直比翡翠，河水击打，溅起阵阵白沫，很是好看，便多瞧几眼，正待离开，忽见石上有块地方，绿得发黑，不同别处，好奇心起，跃到石上细细端详，伸手一摸，石上发黑处，略微下凹，竟是脚印，甚觉惊异。心道这踏石成印之人，必有雄厚内力，然竟台上常年斗的，均是普通弟子，谁有这般功力？正自不解，脑中突然闪念，不禁拍头道，因浅，你高崖落下，摔傻了么，这脚印不是曲三屠的，能有别人？想到这里，再瞧竟台断处，细碎糜乱，不似天然崩塌的整齐利落，显是人为，便想道，难怪三屠向我来时，真气加身，面上说几句好话，暗地以病脉术急运内力，不声不响，踏断竟台，只劲力巧妙，待他下来，竟台才断……

    正想间，忽又一惊，当时曲煞尚在台上，他怎置自己儿子生死不管？难道是我多心，那一脚，是先前使兽冲剑时，偶然踏出？不对，兽冲剑本需极大内力，哪有余裕踏石成印？况此剑乃手上功夫，无关脚下，无需这般狠踏硬踩。此脚必是为了踏断竟台，有意为之！然为何听凭曲煞同死……思量间，一个闪念浮上脑海，不禁浑身冷战，莫非此人故意牺牲爱子，以脱嫌疑？越想越瘆，人说虎毒不食子，三屠竟这般禽兽不如。

    因浅呆呆出了会神，霍地起身，抽出佩剑，切下石上足印，收入怀中，心道，待我回派，铁证如山，瞧三屠如何狡辩！想到这里，顿觉痛快。

    时值春末，草木葱茏，阳光万丈。因浅脱衣晾晒，自个儿噗通入河，游几下水，淋漓清爽。待衣服晒干，上岸穿衣，行在林间，随手采果而食，颇为自在。

    习武之人，修内力最耗时日，因浅却是不管。少年时光，习武之余，尽在山间玩耍，且自幼孤苦，无人管束，哥哥整日练武，无暇相顾，养成散漫无拘，疏旷豁达的性子，如此游走片刻，已将死里逃生之事抛在脑后。

    长断山派在高崖之上，崖下鲜有人至，因浅亦不曾来，是以一时半刻，竟找不到归路，再走一阵，越发迷路，倒也不怎在意，心想山谷瓜果颇丰，更有鸟兽游鱼，断然饿我不死，只管慢慢寻去，总有一日回派。只哥哥不知自己并未身死，未免错悲。

    走走游游，不觉天色已暗，只得觅地歇息，次日再行。

    天上朗月一轮，照得地如白霜。山石陡峭，玉般通透。因浅择草木厚处，倒地安睡，渐渐入梦。

    梦中朦胧一片，如烟似雾，缭绕纠缠。忽然，一阵笛音传来，百转千回如风，空寂悠扬似雪。忽而柔音曼妙，若玉女凭栏轻歌，忽而杀伐声起，似男儿临敌爆喝。因浅听得痴了，便欲寻吹笛之人，却忽地醒来。愣了一愣，原是南柯一梦，深觉可惜，心道，如此千年妙音，也只梦中方有，不禁叹息，合目再睡。

    过了良久，又闻笛音，却不在梦中。因浅猛地坐起，细听之下，果闻山野之间，笛音远远传来，曲调竟与梦中相同，不禁大为惊奇，只道是听岔了，然又细听一阵，笛声确在，似柔弱丝线，轻轻飘来，直钻入耳。音虽弱，却十分清楚，足见此人笛艺深湛，出神入化。

    常人听见夜半笛音，多半害怕，不敢妄动，因浅却无那多计较，何况笛声竟与梦中相同，如此奇事，怎能不一探究竟？便循音而去。

    笛声缓送，不曾间断，忽如夜莺啼啭，忽如细柳轻拂，所经之处，便是河流山石，也似活转，因浅越听越奇，只望速见乐人。然走出数里，音未增大，不知何时得见。

    又听片刻，愈觉此人非但擅笛，内功亦深，竟将笛音匀称递出，数里不绝，这等功力，当今世上，除曲对山外，无人能及。然曲对山不通乐理，只能传音，不能送乐，又逊了几分。

    再行一里，笛音忽断，因浅不解，停步细听，万籁俱寂，前后徘徊数步，仍无头绪，心急之下，四处乱窜，笛音忽又入耳，惊喜之余，细一辩，似在东南方。移步过去，笛音果起，心下更敬乐人百倍，此人送乐数里，且能陡然变向，真神人也。

    此后笛音不转，径引向前。穿林过河，又行数里，至一破庙，笛声方消。因浅心道，如此看，高人定在庙中。

    细观此庙，残砖败瓦，杂草丛生，好不凄凉，门挂蓝紫灯火，随风飘摇，阴气森森。因浅略提胆量，步进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