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各自东西
素池斜目染重光,醉别忍撷平湖香,何当一宿连并蒂,各自东西笑阴阳。 东境有阴阳双生莲,争一池而存,一者生,一者死。 十年前的暖风静静吹来,入枕时已被岁月浇得微凉。 一切都是熟悉的,头顶明珠镶嵌的二十八星宿,身下金银灌注的琼羽版图,向左走三步,有一个碧绿色的小匣子,匣子里装的,是无数人生命的终点。 她掰着指头数:昨天刚有一个人死在这里,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大哥哥,他说如果他能出去,就带她走。她从他的瞳仁里看见缩小的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高高耸起的颧骨,很稚嫩却已经泛着蜡黄的小脸,笑着说:“好。” 可是下一刻,他便被数支乱箭刺穿了身体,血液流入地面的河流中,将她的衣裳染得通红。 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数出来,每天看着人们死前的挣扎度过,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不能做出一个动作,生怕一秒后她就会跟那些人一样,六岁的生命里,只剩了无止无息的担惊受怕。和在陌生的世界里仅能陪伴自己的孤独。 每天,最期盼的时刻,就是在夜幕降临的前夕。楼外有空灵清脆的晚钟,会有风吹来,将积於了一整天的腐臭吹散一些。这时,她就会想:终于又活过了一天。 多好。 但她明白,一切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南夷巫师家有阴阳双生女。阴生在前,阳生在后,阴年阴月阴日产下长女后的一年,那一日,他在半山坡上,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流传于世的仅仅是她冠绝天下的美貌,据说,她从千军万马间走过,两方军队便可未战而先败。 于是十个月后,阳年阳月阳日,她诞下了巫师的第二个女儿。那女子眉心便有一朵十二瓣红莲的印记。有人算命,说这女孩刚气太重,极易克死至亲,于是他们叫她上官宜,望她能适宜世上的所有东西,千万别有一天把谁克死了。 从一出生就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 她就是从这时,村庄里开始流传起那女子是妖女的传言,女子为了避嫌,带着她还在吃奶的女儿来到山腰上的小屋子里,在上官宜儿时所有的记忆里,就剩了这么一个人——娘。 小小的她记不住太多东西,只记得娘说得最多的四个字,便是“我们不配。” 不配........为什么不配? 娘没有回答过她,也再没有人能回答她。 雁翎军每隔十二年来村里找阴生的女童一次,而那一年,他们在村里住了三天,都没有得到一份成果,终于有人站出来说,上官家里,有一个阴生的女儿。 逃不掉,那一日,她却被锁在了竹屋里。 窗子是被木板钉死的,不透光,她听见门锁被从外栓死的声音,以为是娘亲要出门办事了,她乖乖地待在竹屋内等着娘回来,那时的她不知道,有些人不能等,他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去面对。 她忘不了那天夜里。 黑暗的小竹楼,门缝外黯淡昏黄的月光,山坡上枯萎的草地。一把冰冷的匕首塞入七岁jiejie的掌心,有人告诉jiejie:“如果你不想死,不想被关在璇玑阁里,就去杀了她。” 同样高贵美丽的妇人,说话时眼里却是狡诈冰冷。那是大娘,是她同你异母jiejie的母亲。六岁的年纪,懵懂到对死亡还没有多大的畏惧,心里唯一知道的是,刀子划破皮肤,会很疼。 她看见娘从屋后的竹林里走出来,粗布的衣衫,高挽的发髻,只一眼便可教人心魂荡漾。她看见jiejie一头扎入娘的怀抱里,哭着闹着要她抱,她看见jiejie衣袖里匕首的光芒,小小的手使劲敲着门板,希望娘能够注意。两天没吃饭微弱的力气却只敲出一声声微不足道的沉响。 没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许是没有人愿意在乎。锋利的匕首举起来又刺下去,七岁女孩没有多大的力气,不可能做到一刀致命,她听见娘痛苦地在草地上挣扎的声音,最后双眼一直盯着天空,人却不动了。 仿佛是在向天求一个公道。 血从门缝里渗透出来,她无力地倒在满地的血水里,连哭声也发不出。 娘不在了,只有她一个人了! 月光像是满天的青霜,房门被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进来,褐色的瞳仁似埋藏千年的琥珀:“你就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女孩子?” ........ 第二天,她被作为替代品送给了雁翎军,理由是她没有娘,留下来也没人看得重。
娘被传言是与雁翎军私通,被发现后羞辱自尽的,到死都没能得一个清白。 那天,她当着全村人的面被带走,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真相。 那少年骑在军队最前方的马匹上,一枚雁羽的标志,尊贵得难以形容。她跟在他的马后,六岁的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人心薄凉。 璇玑阁的夜出奇的冷。 她从那些死人的身上扯下来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这时外面会有人递一碗白米饭进来,里面夹着一粒粒红色的砂子,她只知道那是不能吃的,于是,每天都将饭倒在地上,饭菜的馊味,死人的腐臭味夹杂在一起。有的时候那些人身上会带一些干粮,她靠着那微薄的一些粮食苟且存活,直到八岁那年的一天,她实在是饿得不行了,第一次从一个刚死的人身上割下了一块rou......。 十岁,外面不再有人送饭,她知道他们一定以为她已经死了,那日,她再次见到了雁翎军里的那位褐瞳少年。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更加雄姿英发,谈吐间天下唯之独尊。 这时,“韩咎”这个名字已经遍布整个江湖。 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着玄铁面具的僧人,他道:“把她的记忆抹去吧。” “少主自己做的事,怎么?后悔了?” 他“哈哈”一笑,倚着墙坐下,目光遥遥眺望着窗外的万里夕阳:“你可知道,这几年在江湖上,我为何要给自己取名‘韩咎’?” “咎,即过错,不知。” “因为,自从我遇见她的那天,我的一生中,就再也没有做过对事。” ....... 再过沉痛的过往,遗忘都只在一瞬间。 从那一刻起,她开始打开名为“一叶”的匣子,凭着前世的经验一遍遍推理、演算、参透破解不过只花了两年的时间。 日饮白露,夕辟流霞。此生纵马长风,谁与共? 直到有一天,璇玑阁里的日月星辰,山岳江河,都为那少年的一次回眸,低眉伏俯。 “鄙姓楚,名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