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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心门

    钟声悠悠,从远方响起,越过漫漫山水,直送到陈剑臣的耳边,魂神为之一颤。嗡,浩然养吾剑应时而现,仿佛受到了外界敌人的撩拨一样,非常兴奋,游走不定,似乎随时可出鞘而来。

    但陈剑臣心知肚明,在剑鞘的包裹之下,现阶段养吾剑根本出不了。如果它能出鞘现世,就等于修炼到正气外放的境界修为——立功之境了!

    铛!

    过不了多久,又是一声钟声传来。

    这一次钟声响得更加宏大,陈剑臣霍然色变,面色刹那间变得极其苍白,苍白如纸,一双拳头不由自主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处,深深地掐出红痕……

    铛!

    随着第三声钟声扬起,就直如在陈剑臣的耳边敲打着,砰,魂神中的养吾剑如中锤击,骤然被击打得支离破碎——

    噗!

    陈剑臣心头大震,一响之下,竟然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不好!

    他心里大叫着,赶紧定坐凝神,从血檀木书筪内取出文房四宝,就地铺纸磨墨,刷刷刷,不停地写起字来。写得都是同一个字:

    “定”字。

    他一连写了足足十八个“定”字,才缓缓把心头的悸动压抑下来,内心渐渐恢复清明,重新闭目,乍见泥丸宫灰蒙蒙的世界,蓦然一道人形浮现:

    “……念头执定,一一而生,为信;信念高大稳固,可得意志形象,昂立,正面,不朽如玉,有声……”

    似曾听闻的声音再度在心中响起,就见到那道人影慢慢稳定清晰起来,轮廓依稀,可见高冠长袍,衣袖飞舞,很是飘逸,只不过依然背立,见不到他的相貌如何。

    此人像一出,陈剑臣心神镇定,再不受那钟声的敲打——

    铛铛铛!

    后面一连几道钟声响起,却再也无法侵入到陈剑臣的魂神世界里头,俱从耳边飘荡滑过,消失于无形之中。

    “这道人身难道是圣贤的映像?有他镇压住自己的心门,即可抗拒外力的侵入……”

    陈剑臣疑云大起。

    百姓家宅,都会贴上门神画像,以守家门;而富贵人家,除了门神像外,还会高价买来石狮子,石辟邪等摆放在门口两旁,增加气势威严,对于鬼魂有一定的威慑效果。

    家有门,城有门,国亦有门。

    当然,作为基本个体单位,人身更是有门。

    心门!

    心门因人而异,寻常百姓,心门破绽自是随处可见;尤其老弱病残,他们的心门破绽更是大而空虚,所以极易受到外界鬼魔侵害,容易产生各种幻觉魔怔;不说普通人,就算修士们都有心门弱点,所谓道心,所谓佛意,道门修仙,释家修佛,都是要修炼出一尊仙佛形象来镇压住心门,谨防心魔滋生。

    陈剑臣修习,镇压心门的却是这么一尊儒巾青衫的人物形象,正贴近读书人的理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艄公的叫唤:“公子,金山寺到了。”

    陈剑臣缓缓睁开眼睛,但身子并没有挪动——原来金山寺的钟声,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得的。怪不得皇甫员外根本不敢靠近,只怕他来到,钟声一起,他就要原形毕露,避之不及的话甚至会魂飞魄散。

    好厉害的钟声,飞来钟的钟声,这才是真正法宝的厉害之处吗?

    而寻常的释家信徒,他们来金山寺烧香拜佛,听那钟声一点事儿都没有,反而有益,能洗涤身心,迷途知返,心旷神怡,是谓“晨钟暮鼓”的真正含义所在。但对于异端,对于异道,这钟声却存在致命的杀伤力。

    陈剑臣修儒家之道,心中无佛,不信仰,不敬奉,对于释家而言,便属于异道者。

    道释儒三家,各有理念观点,体系原则更是存在迥异,其中不乏冲突之处,至激烈时,乃至于不共戴天。

    有时候,观念之争,并不亚于杀戮之仇。党同伐异,本为常态。立场决定态度,而态度决定行事方式。

    想到这一层,陈剑臣茅塞顿开,之前诸多不连贯处尽皆连成一片,霍然明达,开始拥有了独自独立的个人认识架构。

    “子曰: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脑海传出一声长叹,那尊儒巾青衫的磊落人物形象终于完全的分明起来,身形伟岸,衣衫猎猎,他虽然仍是背立,可能看见其右手握住一支笔。

    辟邪笔!

    陈剑臣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原来辟邪笔就在此人的手里。

    问题是,他到底是谁?是哪一位古代的圣贤?而或其就是的创立缔造者?

    许多问号在心头盘旋不散,他如今虽然摸清了凝练正气的窍门,方法,但对于本身的奥秘,始终还隔着一层nongnong的迷雾,无法看清楚。

    这一切,绝非偶然……

    陈剑臣如斯想着。

    “公子,金山寺到了。”

    艄公见陈剑臣久久没有出来,有些不耐了,又叫了一声。

    “我不下船了,你再送我回苏州吧。”

    陈剑臣的回话让艄公一愣,不禁问:“公子你不是要到金山寺烧香拜佛的吗?”

    “我早说过,我不是来烧香拜佛,而是来见佛的。”

    艄公搞不清楚拜佛和见佛的区别,懒得分辨,就道:“嗯,那你不见佛了?”

    陈剑臣淡然道:“兴致已尽,不见了……”

    ——古有雅士三更半夜突然兴致大发,冒着大雪乘舟到百里之外的地方拜访好友;然而好不容易等船到好友的家门口了,雅士却又命令舟子划船回来,解释道:“兴起而来,兴尽而返而已。”

    这种行为说好是“雅士风范”,往坏方面说却是“犯抽了”。

    现在陈剑臣来这一套,但其实,他是见不得。

    或者对于天统王朝的其他许多读书人,书生秀才而言,他们能够毫无阻滞地进入金山寺里烧香,在佛前许愿。但陈剑臣不能,飞来钟的钟声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了,他不能——也许其他普通寺庙陈剑臣可进入无阻,然而不是金山寺。

    也罢,见与不见,陈剑臣并不在乎,他虽然没有见到拂晓和尚,但听到了飞来钟的钟声。和拂晓见禅和听飞来钟的钟声,其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既定目标已然达到。

    所以,他没有走出乌篷,没有看一眼闻名天下的金山寺——哪怕,近在眼前。直接就见艄公回航,返回苏州去。

    那艄公走这条航线久矣,一年到头不知送过多少人来金山寺烧香拜佛,可没见过诸如陈剑臣这样的,这不折腾人吗?

    准确地说,是折腾自己。

    不过艄公倒没有多说什么,反正只要陈剑臣付足船费,他也没有什么可不满的。于是划着船桨,开始掉头,悠悠地又划回去了。

    ……

    北风呼呼,吹动了滔滔江水,吹寒了姑娘们的俏脸。但哪怕严寒之时,前来金山寺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也不少,偌大威严的金山寺山门前,千级石阶之上,一看看去,都是人。有的人,还一步一叩首地跪拜前行着,要用最虔诚的态度期盼佛祖保佑。

    金山寺建筑辉煌,庙宇重重,除了正中的主庙堂外,周边庭院层层,佛塔成林。其中一塔,有百层之高,高高而起,简直就像一片灌木丛中的一株巨大乔木,木秀于林,远远一望,就能看见这一座八角高塔直刺入云霄般,非常的雄伟高峻。

    黎明塔!

    这就是金山寺最出名的一座建筑物:黎明塔。该塔不知在风雨中屹立了多少的岁月,饱经沧桑,看上去,自有一股悠远的古朴气息扑面而来。

    塔名“黎明”,源自其高,登高可观黎明日出。

    塔顶之上悬挂一口大钟,通体金黄,沉甸甸不知多少斤重;而钟身之上密密麻麻铭刻着无数的梵文,以及各种各样的影像,非常的繁琐精密,别有意蕴在其中。

    此时,塔顶之上,不胜寒的高处,拂晓和尚就立在上面,丝毫不以凛冽的寒风为意,居高而望远,他的目光,恰好就落在苏州河上。

    苏州河上,各色舟船来往漂流,一如岸上的马车。

    拂晓和尚的目光就落在其中一艘乌篷船上,仿若能穿越时空的障碍,能把那艘船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他走了……”

    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另一个和尚说话。

    那和尚垂垂老矣,一张老树皮般的脸面,皱纹折折叠叠的,形成无数的沟壑——沟壑深不见底。他实在老得不成样子,胡须稀稀疏疏几根,双眼昏花浑浊,竟如失去了视力,已看不见这世界万象。

    拂晓言语,老和尚依然一动不动,如同连耳朵都失去了听力,成为聋子,只茫然地坐在塔顶上,一如老僧入定。

    拂晓继续道:“是个聪明人呢,知道进退取舍……嘿嘿,身怀正气,却不知是祸是福。”

    老和尚仍然不动,本来还开一条缝的眼睛此时完全扣合起来了,浑然欲睡。

    拂晓终于把视线收回,落在老和尚的脸庞上,打量一番:“大师兄,你的苦禅功夫越来越到家了,心门如死。只是,师弟还是当年那句话,你走的路,是错的……”

    说完,并没有等老和尚回答就飘然离开了塔顶,下塔而去:“那里还有两个狐狸精呢,其中一个小的被压住了天劫,但是,有些事情是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