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历吉日乎吾将行(上)
楚宫,宣政殿 “陛下,还不歇下么?”郑阳在孟惊羽身边小心的挑了挑灯芯,轻声问道。 孟惊羽登基后,便提议这个忠心追随他母后家族多年的老将返乡养老。 谁料郑阳却坚定拒绝了这一提议,称其并无家业子女,只想一心追随圣上。孟惊羽念他所言不错,自己又是刚刚登基,身边着实缺少他这般熟悉信任的心腹,便恩准其入宫净了身,并将其任命为内务总管。 孟惊羽看着桌上仍未批阅的一小摞奏折,揉了揉太阳xue,头也不抬:“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三更了。” “恩。” “陛下还不歇息么?” “批完再说。” 郑阳看着案上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奋笔疾书的年轻帝王,眼中有一抹湿润。 孟惊羽的生母端贤皇后陆歆柔出身并不高。 陆歆柔的父亲原是前一任镇南候府中的一名将领,勉强领着一个从四品的将军衔位。二十几年前,先帝去镇南候辖地中视察时,偶然邂逅了这位尚未出阁的陆家小姐,第一次见面便惊为天人,执意带回宫中封为瑶妃。 瑶妃没有足够强大的身份背景,刚入宫没多久又无所出。虽有先皇盛宠不衰,大多数人明面上还不敢为难与她,可日积月累之下这却更加招致后宫中他人嫉恨,没多久就有流言称其为“妖妃”。 先帝震怒,因为这事内廷外朝不知流了多少鲜血,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此事牵连入狱。 随着时间流逝,流言渐止。 可事情平息后,先帝却是变本加厉,此后夜夜留宿瑶妃寝殿。不久,瑶妃就怀上了孟惊羽。 怀孕待产期间,先帝几近寸步不离,日日守护塌前,汤药饮食只要能入得瑶妃口的都要全部先经过先帝的手。 终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瑶妃产下二皇子孟惊羽。也因此,瑶妃晋为大楚后宫第一人,端贤皇后,母仪天下。 郑阳自小爱慕陆歆柔,可从来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自这位陆家小姐入宫后,他更觉了无生趣,次次出征皆请战为先锋,终于在一次战役中伤重至根本,再无法上战场。 陆歆柔之父知他心意又十分信任他,便主动将他调回京中陆府,做了管家。待孟惊羽长大成人出宫另立府第后,他又自请随侍在孟惊羽身边。 郑阳心知陆歆柔最大的愿望便是孟惊羽可以有朝一日登上帝位,只可惜她出身不高,难以帮助儿子一二,时常因为此事神伤不已。 郑阳甚至可以隐隐猜到当初她的死也与这个有关。 如今他看到孟惊羽龙袍加身之后勤政爱民,欣慰之余更添几分感慨,不悔自己入宫陪伴。 又是许久。 “皇上吃些东西吧,这酒酿圆子是先皇后幼时极喜欢吃的,您尝尝。” 孟惊羽抬起头锤了锤脖子,接过碗,好一会没有动作:“郑阳,这些年辛苦你了……前些年朕无法保护他们,所以只能眼看着陆氏嫡系一族多被陷害,即便没有被杀,也大多流放偏远之地……朕对不起母后,你也曾经怪过朕吧。” “皇上言重了,老奴怎会怪过陛下?”郑阳低下头努力掩去眸中老泪,免不了有些感伤,“当年两党之争中,大殿下一直占着上风,您为了这一朝翻身忍气吞声了多久,老奴在您身边陪伴了整整两年怎会不理解陛下的苦心?” 说着,郑阳低低叹了一口气,又道:“还好当年陛下隐忍不发,要不然以大殿下的丧心病狂,只怕连您都不会放过啊……” 孟惊羽听了这句话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碗,摸出了胸口处放着的一个香囊,嘴边绽出一抹笑意:“郑阳,你说一个女子赠给一个男子香囊,该是什么意思?” 郑阳闻言一愣,道:“大多应是定情吧,自然也不排除有什么别的含义。” 他又小心的打量了一下孟惊羽,见他神色柔和,心中一动,接着问道:“难不成这香囊是哪家小姐赠送给陛下的?” 孟惊羽听后不由笑出声来:“哪家小姐?”而后想了想,又将香囊放回怀中,认真答道:“是也,非也。” 郑阳猜不出其中玄机,只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孟惊羽笑笑转过头,刚抬起手欲拿起勺子,却瞥到碗旁刚刚批示过的一封折子,复又放下,皱着眉头道:“今日朕去问了孟惊鹏,他仍坚持说父皇非他所杀,而是召他进宫那日自己服毒而死,他才被迫谋反篡位。朕最开始问他时他这样说,朕自然不信。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谋逆之罪已定,实在没有原因和立场要仍然坚持这么说来骗朕。朕如今听着,倒觉着这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郑阳点点头,见孟惊羽在看他,顺着他的话往下道:“老奴也觉得此事甚是蹊跷。他这样做的确没什么道理,可老奴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先皇要这样做。那时的大殿下早晚会动手,为何先皇却偏要多此一举。” 孟惊羽道:“若是如此也还罢了,朕只当父皇是怕他先出手伤朕,为了保护朕才故意作出此举来逼他提前谋反。可是父皇若是真的死了,遗体却没有葬入皇陵,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孟惊鹏他只说见到了一个人影将父皇的遗体带走,却没有看清是谁,又长成什么样子。对于那人有可能的身份来历,更是全无头绪。” 顿了顿,孟惊羽继续道:“这件事看起来就更加奇怪了。孟惊鹏本就是逼宫谋反,他手上若再没有父皇的遗体,岂不是更加坐实了他这皇位来路不正?他没有丝毫理由要将遗体藏起来,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么?” 郑阳摇摇头:“大殿下宫变的那段时间京中风声很紧,老奴领着府中众人尽量都待在府内,偶尔打听消息也没人敢谈论这件事,所以不曾得到什么消息。后来大殿下篡位成功后便将陛下的府邸封了起来,老奴也就更难得知外界消息了。” 孟惊羽听后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这也正常。不过父皇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带走他的又究竟是什么人,若是父皇尚在人世,离了宫又能去哪儿?若是当真不在了,现下……又会在哪儿?” 说到这里,孟惊羽叹了口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没见到父皇的……心中总是牵挂。罢了,倒也不尽然是坏事,无论如何总算还能抱着一丝希望。”
郑阳听了孟惊羽的话像是忽然有了一些灵感,有些踯躅的道:“老奴可以明白陛下的心情。只是老奴刚刚听陛下说‘若是先皇没有死,离了宫又能去哪里’的那句话,想起皇后娘娘还在世的时候曾经说与老奴的一件事情。” 孟惊羽应声道:“你说。” 郑阳道:“娘娘曾说先皇喝醉时曾叫她琼雪,平常睡梦中也时常能听到琼雪两个字,似乎先皇很是挂念这位名叫琼雪的女子。可是娘娘曾经打听过,宗室和诸侯中并没有叫做琼雪的小姐,所以娘娘也不知道这位琼雪姑娘究竟是何人。老奴想着,也许这位琼雪姑娘是先皇心爱的女子,这一番借以假死离宫,说不定是去找这位琼雪姑娘了?” 孟惊羽一方面疑惑于为何母后会在进宫后,还会同郑阳这名外姓家臣有机会说起这种私密之事,另一方面又疑惑于父皇明明极为宠爱自己的母后,可为何会当着母后的面叫另外一个名字。可不得不说郑阳忽然提起的这件事和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了自己回忆里的另外一处地方。 “琼雪……琼雪……琼玉?郑阳,你可知宫中有一处名为琼玉殿的地方?” 郑阳回道:“听说过,这地方原是一处冷宫。老奴听几名在宫内当差了有些年头的宫人说,这个地方自从先皇登基以前便封了起来。不过,虽然是当做冷宫一般对待的,却常是有人进去修整打扫,也没见哪位宫妃被贬去了那里。老奴见那院子里竹子长得好,环境也清幽,还想着说与陛下要不要索性将那处辟开,当做一处正经院子用呢。” 孟惊羽向郑阳吩咐道:“那处院子不要动,按照之前的规矩定期派人进去修整打扫就是。不过你可知晓那处院子从前究竟所住为何人么?” 郑阳道:“老奴也不知道这处院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只是听上了年纪的宫人说,知道那处院子主人的宫人,要么就是被遣走了,要么就是出宫了,或是年头久了已经去世了……总之,现下还在宫内当差的人,没有一人知晓这宫殿主人来历的。” 孟惊羽心道:自己原本就猜测三年前那位少年与楚宫有什么渊源,而今听了琼玉殿这模模糊糊的来历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只是暂时还没法确定三年前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如今的林世卿。 郑阳见孟惊羽不说话,以为他又想起了先皇,便又开口安慰道:“陛下且放宽心,您不是已经悄悄派人去民间寻找了么?只要先帝还在人世,无论找不找得到都是好事一桩。” 孟惊羽嗯了一声,又揉揉脑袋,拿起碗吃了圆子后,道:“今日你我所说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晓,权当做朕没问过就是。” “是,陛下,”郑阳赶忙应下,接过碗,又看了看天色,“快五更了,陛下要不要稍微歇息一下,再过一会儿就该上朝了。” 孟惊羽顺着窗看了一眼外头,见果然已经有些亮了,才道:“居然都这个时候了……不休息了,朕去屋里的榻上躺着看会书,等着上朝便是。” 孟惊羽走到里进,靠在软榻上半眯着眼,拿着的书却许久没翻过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