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永久螺旋
能想起来的,只有一片烧焦的原野。 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尸体,铺满河岸边的不是砂石,而是骨头的碎片。风带来的尸臭味,就算充满三千世界也绝无止境。 这是战争的时代。 在没有兵器这种东西的时代里,人们活在没有明天的世界里,空着手互相残杀。 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争斗存在,人们的尸体都被凄惨丢弃,无一例外。 弱小村落的人被强悍的人屠杀是常有的事,谁杀了谁不是问题,战场上本来就没有善恶。有的只是死了几人,失去了几人而已。 听到发生了争斗,就前往那个地方。听到发生了叛乱,就前往那个地方。 有赶上的时候,也有晚一步的时候。 但不管如何,结果都相同。尸体堆成的小山,是准备好的结局。 人类,是无法抗拒死亡的东西。 有祈祷这孩子能多活一天也好边哭边死去的女人,也有边笑边断气的孩子。 死毫无道理地侵袭而来。 不断做善事度日的人生,在死亡面前也变得毫无意义。人生一点办法也没有,企图反抗还会死得更惨。 就算这样,他还是为了拯救而走遍全国。 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焦黑原野。 他们无法得救,人类没有被救赎。在宗教里,不可能有人的救赎。 原因在于—— 人不该被拯救,而是要让其结束。 绝望叠上了绝望,昨天的叹息在更浓厚的今日叹息里淡薄而去。 面对死亡不断重复的压倒性数量,我领悟到自己的渺小。 ——对我来说,谁都救不了。 如果救不了他们,起码要清楚记录下他们的死亡。把至今的人生,还有未来等待的人生给保留下来。 那股痛苦,我会让它持续存在。 生命的证据不是如何去追求欢乐,因为生命的意义,就是要去体会痛苦。 ——于是我开始,收集死亡。 ※ 在蒸汽和沸水的声音中,他醒了过来。 在没有光亮的黑暗里,被公寓住户包围的荒耶宗莲静静站了起来。 ——看来稍微做梦了啊。 “我竟然会做梦……虽然我看过很多人的遗憾,但看到自己的遗憾还是第一次。” 魔术师一个人说着。 不,他不是一个人。在他旁边有鸟笼般大的玻璃容器,里面放着的,是液体还有……人类的头。 只剩下头的那个东西,像在睡眠般地闭上眼在液体里漂浮着。 不用说,那正是苍崎橙子的头。 “咻”地响起了蒸汽的声音。 只有放在房间中央的铁板亮着,烧得通红的铁板亮光,照耀这个魔术师的研究室。 魔术师,只是在静静等着。 两仪式和苍崎橙子,这两人将使用至今的身体完全被破坏了。 现在存在于此的rou体,只不过是用来当做预备品而已,要完全熟悉得花上一段时间。虽说到头来还是要转移到千野空身上,但如果因为使用不熟练的身体造成失误,可就无法挽救了。 就算存在备品,但如果可能,一次失败也不想有。 荒耶只是等待着,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他的东西存在了。 “荒耶!” 突然,另一个魔术师走了进来。 穿红大衣的魔术师不停说着无法接受,并向荒耶质问道:“你怎还能这么悠闲?还有事情要做,不快点设法不行吧!” “……事情已经结束了,不需对苍崎的工房动手,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的确……好吧,我承认外面的事不会构成问题。但她们两个怎么办,他们现在只不过是失去意识而已,一旦清醒就会逃出这里,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吧!我不想再多做无谓的事,不但要阻止想逃走的小女孩,也别说要一直监视她了。” “不用你杞人忧天,她们可不是被关在公寓的房间里,她们被送到连楼空间与空间的无限里,创造这个扭曲异界的第一目的,就是要产生封闭之轮。这是不论用什么手段、什么力量都无法逃出无限的黑暗,就算她们到时醒了过来,她也毫无办法。你不需要监视,原本两仪式的伤就已经很难起身,就算醒了也无法自由使用身体。若是这样,千野空也不会逃走。” 面对还是一脸苦恼表情的荒耶,红色魔术师不满地闭上了嘴。 “……算了,我原本对她们就没兴趣,之所以答应你的邀请,是有别的目的。”说完,红色魔术师就转移了视线,朝放在桌子上、内有橙子头颅的玻璃壶看去。 “荒耶,这跟约定不一样。你说过要让我杀了苍畸,是骗我的吗?” “我有给你机会,但你却失败了,所以我亲手解决苍崎也是没办法的事。 “解决?别笑死人了,那家伙还活着,像你这种人竟然会留对手一命,真是变得很仁慈了嘛。” 听见红色魔术师的质疑,荒耶开始思考。 的确,现在的苍崎橙子并没有完全死亡,头脑的机能还存活着。只是处在无法说话,无法思考的状态而已。要说这算活着,的确是还活着没错。 “荒耶,你处理得太天真了。苍崎可是被称为‘伤痛之赤’的女狐狸,就算只剩头,有机会还是会反击,你应该确实杀了她。” “——住嘴!柯尼勒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什么?” 红色魔术师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荒耶无视他的反应,将手伸向玻璃壶。 “拿去吧。这确实是你的东西,不管怎么做我都没意见。” 荒耶率直地把橙子的头颅交给红色魔术师。 红色魔术师两手拿着鸟笼大的壶,感觉有点困惑——之后,他发出一声令人不快的窃笑。 “那我收下了,即然这个已经是我的东西,荒耶不管我怎样处理都没关系吧?” “随便你,因为无论如何,你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荒耶沉静但却沉重的声音,并没有传到红色魔术师的耳朵里。 他一边愉快地忍着笑,一边很满足似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 ——她的名字是千野空。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让我所在的班级充满了传闻的二人之一。 究竟是何时与她建立关系的呢?连我也不记得了。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简单地和她成为了友人。 毫无疑问是个美人,那活跃的性格更为她带来了绝大的人气,但说到底,能够和她成为友人的人也算得上屈指可数。 不,恐怕,就算包括我在内也仅有两人吧。 另一人理所当然地就是两仪式,让我所在的班级充满了传闻的另一人。 以冷漠对待一切的两仪式,和以热情迎接一切的千野空。 相同的是,两人都给人很遥远的感觉——就算总是笑着的千野空也是一样,恐怕,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接近她吧。 截然相反的两个美人,又经常走在一起,她们的名字已经不仅仅在校园内传播,甚至连附近的其他学校都已经知晓。 两仪式唯一的朋友就是千野空,而千野空对待两仪式的态度也与对他人的态度有所不同。说实话,那种关系,简直亲密到了超越友谊的地步了。 千野空总是从背后抱住两仪式,而两仪式也不多加反抗——在刚开学的时候反抗还很剧烈,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这景象,已经成了我的班级远近闻名的风景。 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我回不过神来。 首先是,偶然遇到约会中的千野空和两仪式,偶然听到了两仪式双重人格的秘密。 第二件,是在一个傍晚听到了千野空和两仪式的谈话。 第三件,是在夜晚,遇到了静静站在死尸之前的千野空。 ——那个时候所见到的她的双瞳,染上血一般的红色。
这恐怕是黑桐干也在十几年的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年了。 花掉很长时间将她那一抹笑容从脑海中挥去,所听到的消息就是两仪式遭遇车祸昏迷不醒,步入大学的我从此再也没有和千野空联系过。 但是那之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成为大学生的我不过是数着日历上的日期生活罢了。 正这般呆呆地打发日子的时候,在友人的邀请下去参观一个什么展览会,在那里发现了一具人偶。那是最大限度逼近道德底线的作品,极其精巧的人偶。 仿佛就是把一个人原封不动地停止下来的这件作品,同时也明确地提示着这是绝对不会活动的人偶。 很明显不是人,同时只能被认为是人的人型。 那是仿佛现在去吹一口气就会活过来的人。同时也是从最初就没有生命的人偶。唯有生命无法拥有,却又身处人类无法到达的境地。 我被这个二律背反所掳获,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总感觉那种存在方式和失去了式的空十分近似。 失去了式的空,就像失去了全部的动力一般,只是孤独地维持着生活,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活跃过了——感觉起来就像人偶。 人偶的出展者不明。展览的小册子上也没有记载它的存在。拼命去调查的结果,那是非正式的展览品,同时其制作者在业界也是传闻中的人物。制作者的名字是苍崎橙子。要形容她的话,可以说是一个避世的人。 虽说制作人偶是她的本职但似乎也兼做建筑物的设计。总之只要是制作东西方面的工作什么也肯做,只是从来没有接受过工作的委托。常常是自己去到对方处推销,说我要做这种东西。然后等收到定金后再开始着手制作。 应该说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呢,还是直截了当说是个怪人呢。总之我的兴趣更浓了,最后连那个怪人的住址都调查了出来。 然后,第一次拜访就看到了她。 ——本以为不会再有见到她的时候了,但没想到居然如此巧合。 于是我不顾家中的反对毅然从大学中退学到这里,这个“伽蓝之堂”工作,其中的缘由我自己也不是十分了解。 在那里看到的空,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一般,充满活力地活跃着,但偶尔也会有时候突然冷漠下来,锋锐的言辞不留一丝余地。 每当空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双眼都会变成血红。 后来我才听橙子小姐说,那是千野空“显露人外一面”的特征。将“身为人类的一面”和“身为人外的一面”割裂开来,彼此孤立,就像以“眼睛”作为开关转换性格的橙子小姐一样,空借助“唤醒不属于人类的力量”来转换性格。 那样做是为了谁呢?两年之后,看到依然能够以相同的笑容迎接式的苏醒的她,我明白了一切。 ——她的心中,从一开就只有式而已。 就算在失去式之后,她也依然为了能在仅仅是有可能苏醒的式面前维持那个笑容而努力着。 怎么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的心中再也装不下他人。 橙子小姐说的没错,她和她无视了彼此之外的一切,构筑起不可侵犯的永久螺旋。能够破坏这螺旋的只有她们自身,她和她卷起的风暴,必然将试图介入的一切撕成碎片。 ——只有我,什么也做不到。 橙子小姐说,没有爱上式是好事。甚至连鲜花都认为我爱上的是式吧…… 但事实上,我爱上却是另一个人。 ——这不得不说是个讽刺。 时间已经转过十一日,而我只能遥望着小川公寓,等待着橙子小姐能够将她们救出来。 再次抬起头来,小川公寓依然屹立在那里,没有丝毫改变。 眼角闪过一道茶色的身影,但仔细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大概是一直想着橙子小姐的缘故吧,我都已经产生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