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筵席散 各西东
“我把阿爸给我的那颗‘狮牙’给埋了。” “哦？”龙胤挑了挑眉毛，显得有些惊讶，不过再一想也是，要不然“武者”怎么会把“飞龙剑轰”传授给他呢，正要再追问下去，突然看到桑措走了过来，“大叔，你也不喜欢那些萝卜青菜吧。” “你说呢？我们契丹人是吃rou喝奶长大的呀。”瞪了龙胤一眼，桑措又转过头对鸢戈说，“小子，主持特地为你调制的药已经熬好了，快去喝吧。” “知道了。”鸢戈答应一声，便向清安寺走去。 “殿下都在禅房里干什么呢？”龙胤还是躺着，只斜觑了桑措一眼。 “我也不知道啊。”桑措坐了下来，“不过我知道他和高王妃曾经在这里留下了很美好的回忆呢。” “废话。”龙胤一口吐掉嘴里衔着的草杆，“你以为我是第一天跟着殿下啊？” “大概还在想他以后应该干什么吧。”桑措当了小半辈子军人，很多习惯已经固定，即使是这样坐着说闲话，上半身也还是像剑脊一样笔直地挺着。 “大叔也知道了遗诏的事么？” “废话，也只有你这样散漫的人才看不出来这一路上大家都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桑措原句奉还，“你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要是在军里，我非给你一百杖子不可。” “你们总是那个样子嘛，”龙胤摆摆手，“上次南下的时候不也这样，我懒得管。”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没事人似的。” “我惊讶过了呀，难道要我一直张着嘴巴，那我还怎么吃饭呢。”龙胤对着桑措指指自己的嘴，然后又把手枕回了头下，两只眼睛望起了星空，“大叔，那你说殿下接下去会做什么呢，在契丹国，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照这个样子看，殿下只能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了。”桑措摸着自己脸上的短须，沉吟着说道。 “那大叔你呢，你接下来会去干什么呢？” “我会守着殿下的。然后把我老婆和那几个小崽子也接过来。” 龙胤听着声音不对，便转移了视线，银白色的月光打在桑措的脸上，竟有一种神奇的安详：“大叔，你也会说出这么温柔的话啊，难得难得。” 桑措微笑着，脸上露出了草原上普通牧民的幸福：“你小子哪里知道，你嫂子当年也是草原上的一个美人呢。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绿色的马步裙，用一根白色的绫子束腰，蹬着一双小鹿皮靴子，那个时候我十五岁，已经可以讨老婆了，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把她弄回来当老婆。后来为了她，我还把也力速给打了，叫他跟我抢。”言语里流露出一股少年才有的骄傲。 龙胤感到在这个夜晚他重新认识了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桑措的长相和普通的契丹人差不多，五官粗豪、广鬓虬髯，只是个头还要略矮一些，但是很精壮。自己一直负责情报收集的工作，常年在外四处奔走，和桑措的接触次数虽然不算少，但要说有多深的了解却也谈不上，以前就一直只觉得他是一个忠心、沉稳的侍卫统领。可是这一刻，龙胤忽然有一种错觉，桑措好像和自己父亲的身影重叠起来了，虽然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样子早已模糊，但他隐约记得父亲跟他说过，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打跑了其他人才娶到母亲的。 “还有那两个小崽子，一个九岁，一个十二了，到了该教他们练刀的时候了。” 大概是躺累了，龙胤猛得撑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山间吹来的夜风带上了眼前那条河里微凉的水汽，轻轻拂过他们脸上。 “那些侍卫们呢？” “他们大概也会和我一样吧。其实，又有谁那么喜欢打仗呢？我年轻的时候，也想着上阵杀敌，建立战功，成为英雄，可是后来跟了少主太长的时间，于是很多想法就都变了。” “那么你呢，你会去干什么？”桑措反问道。 “我要去做一个游侠，顺便去弄清楚一件事。”龙胤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侧身发力，旋转的石片便斜斜地飞了出去，在清旷的水声中击出一个又一个的漂花后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河中。 “一、二、三、四，怎么是四个？”龙胤显得有些懊恼，于是又开始寻觅起新的石头来。 “弄清楚一件事？”桑措有些好奇。 龙胤背对着桑措，明显地停顿了一下说道：“去弄清楚萝卜青菜到底是不是天底下最难吃的东西。”他刚刚其实是张了张嘴的，只是最后关头还是改了口。 龙胤长时间以来都被一件事情困扰，夜间的失眠也正是缘由于此，否则按他的性格应该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他童年时的记忆全给锁在一片漆黑里，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比如他恍惚间看到一个女人的黑影，她手上拿着一把刀，在像是蜡烛般的微白光线里闪亮着，然后扑向一个男子的影子；比如他记得他听到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风的恐怖声响，一群赶来救火的人的叫喊，奇怪的是与此同时又有着在阴暗的水底下听着岸上喧哗的暗静；再比如上面那件事。但这些片段都是暗暗淡淡的，好像是泼了墨的山水画面，线条模糊，又好像是沉在水里或是隔着雨帘，抑或是暮色笼罩下来了，总之每当他试图去回忆什么的时候，就会像把手伸进深渊里，盲目地搜索沉在水底的东西一样，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现在所能回想起的最初的记忆就是有一天他醒来，然后看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里，而“人者”就坐在他身旁。关于自己身世的事，他也有问过“人者”，“人者”说自己是在一条河的下游发现他的，见他还没有死，于是便带回了鬼武xue地，所以关于龙胤之前的事，他也不知道。龙胤也曾经怀疑过“人者”的话，但最终没有结果，因为他从未指望从“人者”的眼睛里看出什么，他觉得“人者”的眼睛和独孤奉孝的很像，如同一口深井，长时间的注视只会让自己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人者”说他任侠尚义得自于天，其实他自己倒是觉得和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他没有亲眼见到父母和族人被杀，甚至连他们的样子都回忆不起来，哪里又会像鸢戈那样怀有巨大的仇恨感呢？他本来根本不想提这件事，只是刚刚桑措的样子有些感染他，他一个不留神就说了出来。 桑措知道他不愿说，便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道：“游侠？就是那种无牵无挂、劫富济贫的人？你这样的人这么多年拴在少主身边，也确实难为你了。难怪知道少主要归隐你反倒那么开心呢。” “是啊，要不我早跑了。哎，谁叫我那次刺杀耶律的鲁的时候失手了呢，谁叫他们还打算把我充作奴隶呢，谁叫殿下后来又放了我呢，谁叫‘人者’在xue地的时候跟我们说什么‘义，利也’，别人帮了你，你一定要报答别人，那样的话，以后帮助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龙胤一边调侃着，一边在河边继续搜寻着石子。 桑措笑了笑，又道：“鸢戈有次跟我说，如果少主不需要他了，他也要去做个游侠呢，是不是从鬼武xue地出来的都喜欢去做游侠啊？” “鸢戈做不成的。‘人者’曾说鸢戈是个有‘执念’的孩子。”龙胤握着石头停在了那里，声音严肃了起来，“别让鸢戈那孩子离开殿下，现在他回不了xue地了，那只有殿下身上的祥和之气才能克制他的杀戮之心。” “我知道，他毕竟是完颜部的王子。”桑措点点头，脸上也恢复了一贯的郑重，“少主自己也很清楚的，他有一次跟我说，他之所以将那个孩子的名字改为‘鸢戈’，并不只是希望他能像雄鹰一样长大，也是取‘远戈’的谐音，希望他能‘远离兵戈’。” “是啊，殿下是很会取名字的。可惜他没给我改。”龙胤又掷出了一块石头。 “一、二、三……七，七个，好，就这么定了。”龙胤转过身，兴奋地一点头，接着就要走。 “你现在去干什么，回寺庙的路在那边。”桑措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我刚才跟自己说，如果打出来的漂花是单数的话就去逮只野兔改善一下伙食。如果是双数就回寺里去吃萝卜，毕竟听了那么多天的佛经，上天有好生之德，阿弥陀佛。”龙胤一本正经地行了个佛礼。 “狗屁，少糟蹋佛祖啊。”桑措鄙夷地撇了撇嘴，看着远去的龙胤又大声叫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等帮你把嫂子和那两个兔崽子接过来以后吧。”龙胤懒散的声音传过来，人已经不见了。 “兔崽子？”桑措愣了一下，又吼道，“你骂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