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远行
中秋节前,明磊就吵着说八月十六是出发的黄道吉日。但天不遂人愿,天刚亮,却忽起大风,看来明磊是铁定走不成了。可祁彪佳却不听大家的劝阻,只带了几个护卫,乘一叶小舟去会高杰。明磊陪着商夫人等人到码头送行,看着祁彪佳的背影,一时也泪眼婆娑起来。 八月十八日,明磊终于离开杭州。从此,风云聚会,南明的历史由此改变! 而祁彪佳赴瓜州之约这件事,在《明史》上也被记载了下来,“至期,风大作,杰意彪佳必无来。彪佳携数卒冲风渡,杰大骇异,尽撤兵卫,会彪佳于大观楼。彪佳披肝膈,勉以忠义,共奖王室。杰感叹曰:‘公一日在吴,杰一日遵公约矣。’共饭而别。” 但祁彪佳的结局,王嗣音也只猜到了前半部,却没有猜到后半部!天下事也许大多如此! 马士英这些日子本来过得有滋有味,直到明磊在杭州又闯了祸。文官的参折没什么可怕,但高鹞子那里是不依不饶的。这个高杰也实在不是个东西。想当年,高英吾(高杰的字)由陕西夺路狂奔而来,跑到寿州见自己,跪着请求听从自己的节制。而自己看在他有部下三万,骡马九千的份上,收留了他。 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回顾自己的失败。马士英的思路也就到此打住。因为再想下去,就会是自己看走了眼。高杰私会了太监卢九德,并在他的穿针引线下,成了“定策”元勋,翅膀硬了,身份也变了。现在,反倒是马士英要仰仗人家高杰了。 马士英本来对明磊有些不放心,以为结交了祁彪佳之后,特别是跑到海宁狗拿耗子,实是为了留在杭州。郑鸿逵被赶回来,更是印证了自己的担忧。祁彪佳赶走郑鸿逵,留下明磊,有了明磊这么一个什么都不论,任意胡为的大砍刀,那浙江不就更成了他的天下了。 马士英本来还是爱惜祁彪佳这个后辈的,的确是个人才,方圆相济,道德文章都在自己和史可法之上。所以,还是颇为手下留情的。 马士英实在有些不明白这些清流人物,也不知真傻假傻。死活拦着的阮大铖已然上任,圣上也金口玉言道:“天下事,有老马在既可”,都到这份上了,还敢和自己对着干? 于是趁着阮大铖在的功夫,俩人商量了一下,“石巢,你看祁彪佳是有心还是无心?” “从他袭取浙江的手法来看,太过直白,而且杀了高杰几百将校,徒树强敌,简直幼稚得可笑。换了你我,应该是无心之举。但,您还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手段就到这等程度,比之史可法、刘宗周等,已然强过百倍。 俗话说,我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瑶草,都这样了,还能存有爱才之心不成?” 对付祁彪佳的调子就这样定了下来,阮大铖“嗾御史张孙振,参彪佳阻难登基,有心拥戴潞王”。 就在这个时候,祁彪佳冲风来会高杰。马士英当得知“公一日在吴,杰一日遵公约矣”,这句话时,一下失手打碎了最心爱的汝窑茶盏。他真的害怕了,谁知道,祁彪佳和高杰到底约定了什么?阮大铖将右手一摆,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马士英半晌无语! 好在老天眷顾,马士英得到明磊启程赴广东的消息。本来要捉拿周明磊的圣旨悄悄地销毁了。马士英琢磨了明磊半天,实在猜不透明磊在杭州所做所为的用意,马直小心地过来禀报:“内线消息,璞麟得了郑鸿逵五万两银子。” 马士英不禁笑出声来,天下竟还有这等人物,实在太爱财了。所以,连马士英这种人都开始有些担心岭东道的百姓了! 马士英的心情好转,又觉得祁彪佳独霸浙江的居心好像也不是那么大了。于是,不顾阮大铖的反对,飞马又送出一纸圣谕。 祁彪佳从瓜州回来就病倒了,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班孙坐在床前给父亲读着各地的公文,理孙也将几案移过来,将父亲的口述写成公文,用了印,就可下达。平时,祁彪佳白天不是在军营,就是会见各地的望族和富商筹饷,只有晚上才能处理这些公事。现在,虽然躺在床上,反而可以从容应对,所以,浙江的行政运转不但没有停顿,反而加快了不少。 祁彪佳的正室商夫人却看着心疼。“老爷,大夫交待了,您是要静养的。不要再说话了,就是好人,日吐千言,也会不损自伤的!” 祁彪佳每当看着商夫人,眼中总是充满了柔情,俩人婚后的感情很好,连《明史》都留有“伉俪相敬。多以金童玉女相称”的记载。其实商夫人还是喜欢丈夫有病的,这些天和丈夫朝夕相处的时间,比上半年的总和还多,心里很是宽慰。 正当商夫人坐在床头和丈夫独处的时候,圣旨到了。八月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很暖和的,可祁彪佳跪在那里,却如同进了冰窖。班孙跪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就要起身相抗。理孙早就发现,进来传旨的只有七八个人,可外面的锦衣卫不下百人,人家是有备而来,于是一把拉住弟弟,只有流泪的份了。 商夫人却很镇定,缓缓地走出来,传旨太监身后的锦衣卫千户是父亲的晚辈,于是一笑,“博涛,也是旧交了。世培还染着病,可否收拾收拾再走?” 齐博涛也是老油条了,知道祁彪佳的人望和实力。就自己这一百来人,万一祁彪佳反抗,锁拿他回应天府这件差事就会办砸了。当然不能逼急了,既然商夫人说话了,这个顺水人情哪能不给。于是,拉上传旨的李公公退出院子,到门口侯着去了。 大约一个时辰,祁府外已经围拢过来上万人,其中还有持着兵器的军士。齐博涛千户见势头不好,连忙带着手下悉数退进院子。听到消息,祁彪佳也走了出来,站到大门口。外面已是哭声一片,祁彪佳一拱手,“老夫不才,在杭时日,得众人错爱,这里谢过了。 但国有律令,不可不遵。今上差远来,如怜我,请保老夫忠义之名!“ 说罢,躬身一揖,底下哭声震天。 正在此时,弘光的第二道圣旨到了。逮捕倒是免了,却是调祁彪佳任礼部侍郎。祁彪佳接了旨,一时众人也就散了。 时当乱世,调自己去吏部任闲差,只字不提接任者,看来这长江的防务是要废弃了。万一应天府失手,清兵沿江可直捣杭州,届时再组织防御,为时晚矣!祁彪佳想到近半年的心血,几十万两的花费,就这样付之东流,一怒之下,嗓子眼发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几天后,朝廷接到祁彪佳的奏折,就此称疾去职了。 1645年五月,清兵破南京。六月,潞王监国杭州,拜祁彪佳为兵部侍郎,总督苏、松。果然,不出当日所料!清军带着攻克扬州所用的红衣大炮数十门顺流而下,沿江各城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被迫面对强敌。多数地方,不战而降,少数抵抗的,也只是耽搁了清军几天的功夫。 估计清军还有三天就要抵达杭州,祁彪佳进宫劝说潞王赶快退往南昌,不行直接由海路去广州也行。自己的侄女婿周明磊对自己敬畏有加,据守广东,兵精粮足,大有可为啊! 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挣着“立贤”的潞王不但决意降清,还丧心病狂的命令他:“清兵远来,爱卿,要多备酒食,万万不可慢待!” 祁彪佳立时觉得自己被人家活生生地撕裂了,几百年的大明帝国就要完结了,竟不给自己留下些许希望。回到府中,理孙发现父亲的须发竟然全白了,形同枯槁。最令全家人恐惧的是,祁彪佳开始绝食了,任你怎么哭喊乞求,都无济于事。 闰六月初四日,祁彪佳绝食的第四天,清贝勒聘书到。祁彪佳已经几天不说话了,口齿已然不很清楚,曰:“此吾授命时矣。”所以,众人一时也没有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 初六夜,祁彪佳等到家人都睡熟了,挣扎着爬起来,并没有穿上正二品的官服,而是拿出当年和商夫人成亲时的衣物,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祁彪佳留下当时所带的府绸儒巾,自沉于梅墅寓园别业梅花阁前水池中。 第二天早晨,商夫人捧着丈夫特意留给她的旧物,哀嚎不已。有遗书留几上,其绝命词有云: “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 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 含笑入九原,浩然留天地。” 祁彪佳年四十有四,其墓在山阴城西十里亭山南面。后唐王赠少保、兵部尚书,谥忠敏。清廷也追谥忠惠。 明磊、嗣音接到商夫人的书信,都不觉痛苦失声。嗣音自不必说,祁彪佳是明磊最敬重的南明高官,言传身教之下,受益颇多,也是难过不已。二人真心恳请商夫人带全家到广东避难,可打开回信一看,赫然却是嗣音当年留的那两句诗,商夫人告诉他们,“苟活之下,只为明磊能实现前言。” “希望,此生还能在江南相见!” 看到这里,明磊哭得很伤心,觉得灵魂都被深深地触动了!明磊把信传视诸公,阎尔梅和陈于阶竟然为此绝食三日,一时传为佳话。 (第一部入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