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篇十九 过
拓跋濬确实是一夜安眠,只这贪眠的后果便是,入了春凉。 冯善伊晨起便也是由拓跋濬的咳嗽声惊醒的,就那么一声又一声似乎极力压抑的闷咳,连着床板一并震,她想不醒也难。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看到内侍府的大太监死死盯着自己,确切说,是盯紧了被她霸占的衾被。 拓跋濬正已坐起半身,周身披了袍衣,晨间冻醒了的,才叫人近身添了暖衣。 “皇上。”太监一眼瞪着冯善伊,再转过目光颇为心疼地看紧龙体金安,“要不大朝推了。” 拓跋濬一摆手,接了茶水漱口,又咳了几声,声音嘶哑着道:“去,把昨日判的折子送去宣政殿。” 待公公们齐齐退下,冯善伊紧忙拉过袍子披上,下榻取了案上刚刚递进来的明黄朝服,螭虎赤龙皆刺目得厉害。服侍帝王更衣这档子事,她从来驾轻就熟,只等着拓跋濬伸出一支胳膊。再仰头时,察觉到拓跋濬凝着自己端详着。 她咳了咳,没有吱声。 拓跋濬抬手揉了额眉道:“朕很好奇,你昨夜什么也没做。” 冯善伊平静微笑,他自是万安置备,有李敷树上挂着窥探一切,她便是有胆行刺,也全无机遇。只是此时揣了明白装糊涂,眨眨眼睛,言得顺理成章:“皇上昨夜倒是什么都做了。” 拓跋濬勾了冷笑,站起身来,稍松开双袖,闭眼任由她更换朝服。冯善伊勉力垫脚,才能抚平他肩头的褶皱,她这才感觉出,这个侄子不仅比叔叔瘦,更高了半寸。系领扣时,指尖触了异乎寻常的热度,稍抬眼望去,确觉拓跋濬面色并不好看。她最后为他压平了腰间玉带,温凉的清润腻在指间,又那么一丝隐隐的熟悉。她叹了口气,退身跪好,将声音压得极低:“皇上今日还是推了大朝罢。” 拓跋濬顿了一步,回身看她,并不言语。 冯善伊平静道:“我刚刚似乎感觉到,您在发热。” 他似未听觉,毫无出声,信步绕出只停在门前时,声音顿下:“你当自称臣妾。” 她抬起头来,见那门前的影子渐渐淡去,曦光静静洒入,她有些发晕,就那么无声的咀嚼那两个字——“臣妾”。 拓跋濬走后,冯善伊自是要回去眯一会,直到青竹唤她是时候准备去给太后念安了。这一次,她乖乖吃了饱,赶着与赫连同去。一路上,赫连与她离着几步故作不识,赫连与宫中余的女眷大多关系不错,人前对于冯善伊这个刺头,她面上自是要能避就避。于是整个太和殿,众宫妃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唯独疏远了冯善伊。冯善伊只得一口连着一口喝水,直到喝得憋尿,太后恰也从后殿缓缓行来。行了晨礼后难得太后没招揽众人一处念经讲佛,只差备了茶点即兴念起了皇帝儿时的趣事。 借着空荡,冯善伊从后门绕出去偏殿寻方便,身后阵阵女人们特有的叽叽喳喳声她听得只觉头更昏了。偏殿行了方便,心情大好往回走,步至中门却听得暗房中有婴孩“嘤嘤”哭声,再一听哭音即弱下。冯善伊贴着窗根往里望,一团漆黑,隐约见得黑缎袍子的人影怀里抱着个东西,她的头发极长,遮住怀里那东西。冯善伊将脸贴在窗纸上,终于看清那黑缎丝绸间猩红的襁褓——是个婴孩! 那一双修长葱玉的腕子正切在婴孩的颈脖上,冯善伊狠狠撞向上了钥的暗房,浑身带痛地倒载了进去。那黑衣玄身看她,目中尽是惊恐。 “你算什么母亲,好狠的心。”冯善伊提了一口气。 那女人立起身来,几乎是将婴孩掷在地上,她前去阖紧房门,再猛由袖中锃亮的匕首。 寒光晃过冯善伊的目,她只抱紧落在地间的襁褓,是个恬美干净的婴孩,尚有一对酒窝可人柔暖。冯善伊想襁褓贴在胸前,缓缓抬起头来:“你不用拿它吓我,我就是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有什么可怕。只是,你既然生下了她,就说明你不想她死。” “我现在,只想她死。”斗篷下那女子的唇猩红潋滟。 “她会知道,真的会知道。会睁大眼睛看着你。然后在最后一刻看清她的母亲是多么美丽而残忍的女子。”冯善伊急促言着,顾不得呼吸,只将那襁褓揉了怀中,越来越紧,似要揉入骨中。
“与你无关!”那女子近了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匕首已抵了她胸前。 “会痛的,也会害怕。”冯善伊声音一时难得慌乱起来,不知道为何,目中酸痛的厉害,然后数不清的泪苍乱而落,“会看着你,心里想问,为什么我不可以活下去,为什么这么恨我,明明满脸是泪,为什么还要狠心杀我。” 女人摇头,目中晃动得尽是泪:“这是我的女儿,她长大了一定也会成为更残忍的人,还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不是的!”冯善伊拼命摇头,摇得头晕眼乱,“只你这样才会让她日后残忍。” “你什么都不懂!”女人压抑着低吼了声,猛扑过来,夺走她怀中的婴孩,泪毁去厚重的妆容,面目狰狞着,看不清是哭还是笑。她将长袖抖出,裹紧赤红的襁褓转身奔跑着离去,那沉抑的黑色映抹出魏宫的所有颜色,皆是沉寂。 善伊哭醒了,扶着门边立起身子,却没有颤抖,她冷静地擦干那些泪,唇边上涌着腥气,静静言给自己:“只有残忍的母亲才懂教会子女残忍。不是吗?母亲。” 靛青色的长纱在风中抖出曼妙的玄姿,其实,她不喜欢青色。 青色,恰恰是母亲喜欢的颜色,所以她才日日着青色。 她喜欢拓跋余的苍白,还有魏宫一如既往的黑沉。这才是天与地的颜色,才是真实。 “我希望有一天,看到的你,是真实。” 这一声似由天边而入,冯善伊扬了头,只知那是拓跋余的声音。那是他不久于人世的一个夜晚,他闭目于清影池的温泉中,淡薄的水气浮上他细黑的长睫,他忽而睁开双目,看着她,是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