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梦回三 语语定乾坤 二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rou叫着大哭起来。【甲戌侧批：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批得极其恰当！林黛玉见贾母，贾母的表现和态度奠定了林黛玉之后在贾府的地位！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甲戌侧批：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戌侧批：自然顺写一笔。】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甲戌眉批：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戌侧批：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邢氏。］】这是你二舅母，【［王氏。］】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最后一句话顺便将三春请出，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戌侧批：声势如现纸上。甲戌眉批：从黛玉眼中写三人。】”这里“从黛玉眼中写三人”无论是有意也好无意也好，却是极其到位的！甚至道出了之前提到过的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的一个重要写法，即曹雪芹很少直接以作者的身份来评价红楼梦中的某人某事，都是通过红楼梦中的人来看来评红楼梦中的人物，这也是实录的甚至是一个核心写法之一！ ““第一个肌肤微丰，【甲戌侧批：不犯宝钗。】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戌侧批：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戌侧批：《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戌侧批：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甲戌眉批：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哈哈，最后这一批很是到位！而且估计不少人都看出那种“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极其不妥甚至可笑，但更滑稽的是这种文字偏偏“长衰不盛”！（外人注：哈哈，好个长衰不盛！） ““其钗环裙袄，【甲戌侧批：是极。】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戌侧批：毕肖。】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甲戌侧批：此笔亦不可少。】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戌侧批：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戌侧批：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这里再次强调贾母爱黛玉是连贾敏一起爱的，而且以上这些批都有些罗唆，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戌侧批：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甲戌侧批：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戌眉批：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这里由“怯弱不胜”到“自然风流态度”再到“不足不症”，每一个形容都是极其真实！而其中恐怕更“引人入胜”的便是这“自然风流态度”！因为这既似绛珠草柔弱自然之身姿，又含林黛玉本身的内涵在内，可以说是极重之笔！ 即宝玉第一眼被吸引以及以后一直被吸引，恐怕这是其中一个不是最重要但却是很重要的部分！ 而薛蟠之后有一次人乱时偶而见到黛玉之风流态度，便人酥在那，也是一个“间接”映证， ““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甲戌侧批：文字细如牛毛。】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戌眉批：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这里有两处相当有趣， 一个当然是“癞头和尚”，这却仍然是曹雪芹的一个极其巧妙的幌子！即既然以和尚道士带石下凡开头，以后的一切尤其是“要点”部分当然也要由和尚道士来“安排”， 但曹雪芹又几乎是反复强调是实录！于是，想看真正实录的恐怕就要“手动”地来将和尚道士去除了！（外人注：正是如此，方识得曹雪芹之心！） 第二个有趣的地方便是“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恐怕吴承恩看了也会哈哈大笑！ ““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戌侧批：是作书者自注。】”这也是曹雪芹为照应书中“还泪”说而说的荒诞文字，因为之后林黛玉见自己哭声都不知有几千百回！而来到贾府更是全是“父母之外”的人！ 而批中的“是作书者自注”显然是在批原文中的“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显然又是见到这些可用来贬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文字便“无孔不入”象“捡到宝”的脂批！ ““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戌侧批：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甲戌眉批：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甲戌侧批：为后菖菱伏脉。】”这里的“为后菖菱伏脉”甚至可以说极其要紧！ 即菖菱两人如果之后负责给林黛玉配药，那就配药好了，为什么这里要特别批出“为后菖菱伏脉”？！ 况且此批的简洁和内涵程度极象曹雪芹！ 那，这句批便必有深意！而几乎唯一能有的深意就是：有人在之后指使菖菱二人给黛玉配了“不适”的药，以致林黛玉病情加重而逝！（外人注：忍不住想说，这几乎是八十回后铁定的事实！）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甲戌侧批：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戌侧批：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批者之前所说的开始“好看”了，便是指类似这样的文字，因此，这批也批得格外有“劲”，当然，批得很是，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戌侧批：原有此一想。】”这“原有此一想”看似批得普通平常，但其实其中包含的意思是很有重量级的！即曹雪芹写红楼梦，几乎只有必须要做必须说的话才会做出来和说出来！ 当然并不是说平时做人必须如此，但红楼梦就是这样既严谨又简洁又复杂又庞大又深刻而成的！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甲戌侧批：头。】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戌侧批：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甲戌侧批：腰。】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sao，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戌侧批：为阿凤写照。甲戌眉批：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这是经典的只有曹雪芹才能再现的文字！ 曹雪芹对红楼梦中几乎所有出现的事物人都极其熟悉以及艺术和深刻和真实兼具备，以及能用文字同样“熟悉以及艺术和深刻和真实兼具备”地表达出来，这一点不但是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是真正望其项背，难以企及的！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甲戌侧批：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甲戌侧批：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这里有一个“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其实可以值得之前忽略的看官们注意一下，便可了解一下王熙凤为什么如此“泼辣”的另一个小小的来由，也足见曹雪芹行笔之神来， ““【甲戌侧批：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甲戌侧批：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甲戌侧批：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甲戌眉批："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甲戌侧批：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戌侧批：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以上不但展现王熙凤，其实更是展现林黛玉！即之前所说，曹雪芹写红楼梦中几乎所有人事物都是通过红楼梦中的人的眼光和内心道出的， 而且这段话也更加“肯定”了贾母对林黛玉的宠爱，是甚至不亚于对宝玉的！ ““只可怜我这meimei这样命苦，【甲戌侧批：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戌侧批：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帕拭泪。”这话不但显示只有王熙凤敢在贾母面前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而且可能也隐含着王熙凤说话做事在“稳重”和“全面”上至少比薛宝钗是差了好几个“等级”的，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甲戌侧批：文字好看之极。】”这里批“好看”，与之前批“好看”的批者几乎是同一人，而且恐怕是当时以及之前的文字尤其是小说实在是“长衰不盛”，因此，此批者才有此言， ““你meimei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甲戌侧批：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里也隐含王熙凤做事有“做过头”的甚至是习惯， 因为王熙凤之后为了填补贾府空缺和为自己捞私利，到了放高利贷以及以权揽私的程度， 以及王熙凤为了“帮”王夫人，祭出看似滑稽但实则狠毒的调包计， 都为王熙凤之后走上不归路伏下了性格和本身本质的极深的伏笔！ 且先到这。” “伏笔不但是文字，不但是情节，其实这些人的性格等都是内含的‘伏笔’！”小戒点头道。 “正合那句‘要首先弄清楚的不是要写什么，而是哪些不要写’。”小猴笑道。 “然后才也许才可能能知道哪些是要写的。”老沙笑道。 “没有一语定乾坤，”小唐笑道，“但曹雪芹的红楼梦却几乎是语语定乾坤。” 小戒愣了很久，然后叹道：“…小唐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