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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折(第五场) 上岸

    船队到达杭州的那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因为戏班带了很多箱子,都是不能淋雨的,他们只好在船上等雨停。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雨根本没有住的势头,大家都很着急,可又一筹莫展。这时十一和菊香打着油纸伞从舢板上走了下来。

    坐在前厅的秦玉楼刚站起身,俏枝儿已经抢在他前面迎了上去,脸儿红红地喊了一声:“十一少,你来了?”

    “嗯”,十一嘴里答应着,脚步却没有停留,和秦玉楼寒暄了两句,问明了秀儿的舱房,就径直走了进去。

    俏枝儿的笑脸一下子就冷了,在场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俏枝儿什么时候跟关十一少搭上了——不对,是自以为搭上了,结果没搭上。

    更奇怪的是,十一少爷的书童竟然跑过去跟她叽里咕噜耳语一番,然后两个人就一起跑到角落里,先是小小声地争执,后来俏枝儿竟然面红耳赤地骂起人来。大伙儿实在好奇死了,都躲在一旁偷听,可惜事情太诡异,两个人的话又断断续续的,始终没听出什么眉目。唯一听到的一个关键词是:香囊。可到底关香囊什么事,他们没弄清楚。

    这个胃口吊的,把戏班的男男女女弄得一个个耳朵伸得跟兔子一样。

    等小书童跟俏枝儿吵完,十一也领着秀儿出来了,秦玉楼又陪着笑凑上去。十一便问他:“是不是东西不好搬上去?”

    秦玉楼点头道:“嗯,箱子里都是服装行头,不能沾水的。”

    十一又问:“你们在城里定好住的地方了吗?”

    秦玉楼巴不得有此一问,忙做出一脸苦瓜相说:“没有,我好多年没来了,现在根本就没熟人,两眼一抹黑,上去了也不知道落脚在哪里。我本来还想着,幸好船中午到,还来得及找房子,可是这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岸呢。”

    十一想了想说:“实在不行,先到我家店里挤挤吧,不过这里只有药铺,不像通州那边还有仓库和炼药坊,估计没那么宽敞。其实我自己也没到过这里的药铺,我还要去找呢。要不,你先上岸和我一起去,要是那里能挤下,就先暂时对付两天,你们再慢慢找房子。这里不比通州,这是大地方,你们在通州都演了半个月,这里至少可以演一个月的。租一个月房子,多给点钱,看有没有人愿意,我也让我家药铺的掌柜帮你们找找。”

    秦玉楼听了,自然千恩万谢。这次来,本就是因为秀儿怂恿,他自己也想带班子来碰碰运气,可是实在太远了,不可能先过来打点好演出场所和吃住等问题。现在十一肯帮他想办法,自然喜出望外了。

    于是十一便带着秦玉楼还有秀儿一同上岸。经过前舱的时候,秀儿明显感到了俏枝儿的敌意,投到她身上的目光像要杀人似的。虽然秀儿之前没有迎视,之后也没有回头,还是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十一根本没注意这些,他也不可能想到,他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给秀儿结下了一个仇人。本来就对秀儿看不顺眼的俏枝儿这回是彻底恨上她了,只是秀儿还浑然不觉,以为不过是那些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小恩怨。

    上岸后,渡口连马车都找不到,他们只好在大雨中徒步入城。

    很快几个人的衣服就快湿透了,十一看不是办法,只得先找了一家茶楼,进去喝茶兼避避雨。

    茶楼的掌柜一听他们的口音就问:“你们是从大都来的吧?”

    秀儿问他:“掌柜的去过大都吗?”

    掌柜的摇着头说:“没有,只是这里离码头近,来来去去的大都人很多,我已经听惯了他们的口音。”

    秀儿和秦玉楼都面露喜色,秦玉楼索性问他:“那你听过北方的杂剧吗?”

    掌柜的还是摇头:“没有,我们这里时兴的是南戏。不过听他们去过北方的人说,杂剧也很好看的,而且种类比南戏多得多。据说光大都就有七八个个戏班,每个月都有新戏看。这也很正常,京城嘛,自然比这里热闹了。杭州以前叫‘临安’的时候,也比现在热闹,现在就差远了,唉。”说到最后,语调苍凉,甚至带着一点隐隐的凄楚,秀儿心中亦恻然,想不到宋灭国都二十多年了,南方的百姓依然有亡国之悲。

    杭州本来就叫杭州的,南宋定都在此后才改名临安。到了元朝,也许是要抹去宋都的痕迹吧,皇帝亲自下令改成原名杭州。虽然已经不再是都城,但依然是江南最繁华的所在,只不过当地老百姓的心里还是有遗憾。

    这场大雨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停下来,他们赶紧问路去关家的药铺。

    关家药铺设在杭州最热闹的大瓦子区,房租很贵,所以药铺后面住人的地方不大。秦玉楼虽然很想跟人家挤一挤,可自己亲自去看了一下地方后,也只得放弃这个想法。因为那几间房子本来就被药柜挤得满满的,伙计们晚上都只能打地铺了,根本不可能再容下戏班的二十多口人和七八只大箱子。

    最后,还是十一出钱给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客栈,让他们把行李箱笼放在关家药铺,人则去客栈住一晚,明天再去另找住处。

    秀儿自然也跟着住进了客栈。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安稳。因为初到异地,前途未卜,也因为,光来这一趟就给十一添了这么多麻烦。

    到这时她才认识到自己的莽撞。这么一大群人行动,是不好乱出主意的,弄得好就好,皆大欢喜;若最后戏班在新地方处处碰壁,难以生存,即使大伙儿口里不说,心里也会怪她。

    所以她决定,明天师傅去找住处时,她就拉上十一去找场子,大家分头行动,尽量节省时间。他们可没多少钱在这里耗,这天晚上住客栈如果不是十一掏钱,秦玉楼只怕死皮赖脸也要在关家药铺挤下去。

    哪怕最后只能把药铺的小伙计挤到外面另找住处,他也不会介意的,秦玉楼的抠门已经到了相当的境界,非凡人可比拟。

    因为大雨,秀儿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十一关于张娇娇那件事的下文。戏班的船又是十一包的,言明不搭客,周文俊也就没有同行。走之前秀儿去塔影客栈问消息,也没见到他。

    当时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两个官府的衙役在里面,因为有帖木儿家侍卫长的关照,这两天塔影客栈进进出出的尽是官府的人,可惜来得再多,问得再多,终是没什么进展。

    听闻戏班要走,张富贵也只是“嗯”了一声,连“一路顺风”都不知道说了。才两天,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就迅速衰老下去,鬓发花白像个老人了。

    秀儿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跟他说:“我们这一趟下去,主要会在杭州扬州那一带落脚,到时候我会帮你打听一下娇娇的下落。”

    其实这根本不是安慰。如果张娇娇果然被拐去南方的话,下场必然很惨。漂亮的女孩子,被人弄去几千里之外的异乡,能有什么好结果?有些古板的家庭,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还巴不得那女儿索性死了好,免得丢人现眼。

    但张富贵闻言,还是立即用哀恳的语调说:“那我就拜托珠老板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果珠老板能在南边找到她的话,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怎样了,都请告诉她,我和她娘日日夜夜盼着她回来,她永远是我们的宝贝女儿。”

    秀儿有点纳闷了:“张老板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听说还在学堂读书呢。”

    张富贵说:“儿子是过继的,亲生的只有娇娇这一个。”

    “原来如此”,秀儿停顿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周公子也退房走了吗?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周文俊正好从楼上下来,走到他们面前说:“难怪我刚才在房里心跳得那么厉害的,原来珠老板在念叨我呢。”

    秀儿楞了一下,这人怎么冷不丁地就冒出来了呀,难道他都在偷听?不过既然他现身了,便索性问他:“周公子还要在通州待多久?”

    周文俊笑着说:“你们戏班待多久,我就待多久,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听说你们就这几天走?”

    秀儿告诉他:“周公子,我们的船是包船,不能搭客了。”

    “这样啊,那你们几时走呢?”

    “明天早上。”

    “那我这就去找船。”周文俊说着就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戏班走的时候,不管是客栈门口还是渡口码头,都没有看见周文俊,也不知道他订的什么时候的船。

    虽然这个人始终表现得很自然,说话行事之间并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秀儿还是忍不住把他当成头号嫌疑犯。那天亲眼看见他跟张娇娇并肩而行、把臂同游,那情景一直刻印在她脑海中,印象太深了。

    住在胡家别宅的这段时间,她并没有看到张娇娇和其他男子出现,此地住的都是普通人家,没有富豪,估计,张娇娇都看不上吧。

    至于周文俊的家世,她已经向客栈的伙计打听过了,据说他家在扬州,号称扬州首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正以后肯定要到扬州去的,到时候可以去那里打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