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身世
听着岳问荆空泛无神,却仿佛包罗万象的一曲《如来藏》,岑奚欲要说什么,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成修愚先生在创作《袍修罗兰》这一组套曲时,曾叙述道:“地、水、火、风、空、见、识,尽归如来藏,如百川尽归大海。”所谓“如来藏”,是饱经沧桑之后的如是宁静,表面波澜不惊,内中亦无风浪涌动,却孕育万物。是阅尽千山万水,所达到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成先生的演绎,是温暖的、光明的。而她的这一曲,隐藏在静谧之下的,是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心如死灰。沉郁、压抑、空洞,直让人感觉生无可恋。 自她醒来之后,维持这个状态至今,已有近半月时间。他们不是没有劝说过,却都在她的柔柔一笑,轻声细语的一句“我很好”中,不知所措地噤声。 “琴恪。”不忍卒听,他终于第一次出言打断别人的琴声。 她也没有丝毫愠怒,收势,叠着手微笑地望向他,眼神中似有淡淡的询问,眼底的冰冷,却表明着她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要了解的兴趣。 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忽然感觉有些无力。 “你跟我来。”他起身,对她招了招手。 “稍等。”慢条斯理地拿起桌边的擦琴布,从琴身到琴弦,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将琴挂到墙上,再将稍稍有些凌乱的琴布重新叠好,放回原位置,理了理衣襟,她这才从琴桌后绕了出来。 她一直是有些雷厉风行的性子,哪怕这一世耐性已经好了许多,有时心情欠佳,或是一些细节上,也能感受到她的急躁。直到这段时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脱胎换骨,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这样懒懒的,慢吞吞的。 岑奚丝毫不怀疑,即使现在屋内忽然走了水,火势严峻,她也能闲庭信步,对旁人道一声:“你先请!” 从前活泼得有些跳脱的,如同一眼活泉,汩汩地向外冒着清流的人,显现出无限生机的人,此时,变成了一潭死水。 说不心疼,那一定是骗人的。 一路变换的风景,陌生的环境,也不能让她生出一丝情绪,哪怕只是好奇和疑惑。 到达目的地,他领着她,缓步向山上走去。四周寥落的几个石碑,上面整齐的刻字,以及偶有几块的上面贴着的照片,这是何处,不言自明。 到了一座周围显得格外空旷,以至于近乎被孤立的石碑前,岑奚停下了脚步。在旁边低矮的灌木上折下几枝,并作一束,他走近前去,掸去墓碑上的沙土。 岳问荆也随着他的样子,帮忙清扫着。随意地瞥了一眼,上面简简单单地刻着四个字“唐又之墓”。没有任何修饰性的前缀,没有立碑之人,没有日期。孤零零的一列字上方,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一名少女笑靥如花,容貌与萧浅有五分相似。 坟前,没有鲜花,没有火烛,没有祭品。什么都没有。 见此,她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波澜。 唐又,这个名字,她不止一次听到过啊……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她也大概知道了这人的身份——她的挚友萧浅的生母。 两人一同将坟茔四周都清理了一遍,岑奚静静地站在墓前,一言不发,双目无神,思绪似乎已经飘到了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岳问荆无法触及。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以及被忽略的苦恼,只是沉默地站在落后他半步的身侧,脑子里空荡荡的。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唐又,她是谁,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嗯。”她低声应了。 “浅浅的生母,生下浅浅之后,只来得及留下‘浅猗’二字,还没看上她一眼,就过世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似是游移了一瞬,才道:“也是我的未婚妻。” 听到这一句话,她讶然地望向他。 感受到了她的质疑,还有一点点的质问,他无奈地笑了笑:“浅浅不是我的孩子。” “她的父亲,是我曾经的一位好友,陆将铭。在浅浅出世之前,他就已经去世。当年的纠葛,我便不与你详说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浅浅的母亲怀孕的时候思虑过重,又没有好好休养,刚生出来,就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很不幸地,遗传到了她的血友病。 “唐又的父亲和老爷子是过命的交情,很有才能的一个人,可惜很早就不在了。她的母亲也因为血友病,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 “她从小是在萧家长大的。后来,出了一些事情,她有了浅浅。只是,她的到来,除了唐又本人,没有任何人期待。那时,将铭也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他的家人将他的早逝归咎于唐又,对这个孩子,即使身上流着他的血,也避之不及。 “当时,二嫂因为怀孕的几率很小,唐又虽然做了荒唐事,浅浅是无辜的,就收养了她,对外称她是自己的孩子,取名‘萧浅’。 “在那之后,我离开京城,去了潭州。”看到她眼中的心疼,他微微一笑。 “我和唐又的感情不算深,去潭州也是有自己的考量,不用为我伤怀。” 他伛下身子,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凝着她的眼,拉长了声音:“浅浅,她原本不是一个被期待的到来,她也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她从未为此感伤过,不自卑,不妄自菲薄,也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活得坦荡。最初,二哥是不同意二嫂认养她的,对她一直很冷淡,现在呢? “她如果知道你现在是这模样,即使不久之后,你把自己这一条命也折腾掉了,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了她,她也不会认你的。因为,这样的你,不配她倾心相待。”没有料到他的措辞这样尖锐,岳问荆心里一沉,接着一阵阵的刺痛袭来。 这话不好听,可是,她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他连她隐秘的寻死的念头都觉察到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那么,她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呢?不如,就把自己活成怀念的那人的模样吧? 然而,在她仿佛找到出路的那一瞬间,又被他厉声打断了:“你不需要为任何人寻死,也不必为任何人活着。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浅浅也不会例外!如果你真的想让她放心,就为自己,为你岳问荆一个人,活出点样子来!”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尖上。她真的,还可以为自己活着吗? 只是,她如果不这么做,浅浅一定不会再认她的吧? 闭上眼,将欲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锁在眼眶之中,她痛苦地紧咬着唇,而后松开,在唇上留下深深的一道齿痕,睁眼,颤抖着声音,道:“我会尽快走出来。” 见到他眼中终于流露出的放松,她心里忽然一软。 “您,不用担心。” “好。”像从前一样,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又点点她的鼻子,“这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