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玩儿(一)
本宫简氏,未入宫时爹娘姊妹唤本宫缓缓;入宫后众人皆呼娘娘;太后称本宫皇后;圣上叫本宫梓童。 永昌元年,吾皇登基,同年五月,本宫凤冠霞帔升舆启驾,经前门,沿御路,过大梁门,入皇安门、午门,一路行至甘泉宫拜天地,行大礼。皇家礼仪繁复,一番折腾,圣上于次日御乾清宫“诏告”大婚礼成,从此本宫成为甘泉宫的主人,亦为整个后、宫之主。 要问本宫为何能得到皇后这份工作,大多数人都称是因为本宫贞静娴雅,德性出众。嗬,本宫可不这样认为,虽说本朝自开国以来,一直秉承选后选贤,选后选德之原则,但咱大梁从古时到如今,无论何时何地,总都要讲点关系背景的不是? 瞧瞧本宫这雄厚的家世——高祖大丞相,曾祖平原公,祖父左将军,父亲右骁卫将军;外祖父中书令;外祖母平阳郡主;再加上父兄目前都在边防前线卖命杀敌,你说,本宫当选为皇后,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皇后这份工作,看起来荣耀无比,实则枯燥乏味,每日里不是接受内外命妇问安朝拜,就是处理宫中大小琐碎杂事。更皆一举一动,全都得按部就班,不容一丝一毫溢于皇家礼仪之外。 这不,兽耳八卦的滴漏才刚到卯时,就有贴身大宫女春桃来叫起了:“娘娘,该起了,三位小主已在前殿侯着,准备给您请安了。” 春桃是本宫贴身大宫女之一,最擅长唠唠叨叨,婆婆mama,本宫知道,若是本宫不及时说一声“撩帐子”,她一定会如同那廊下的鹦鹉似的,不知疲倦地重复方才那同一句话。 果然—— “娘娘,该起了……” “娘娘,该起了……” 春桃的催促不紧不慢,一声接一声地传进九华帐里来。 “撩帐子罢。”本宫只得无奈出声,拥着神丝绣被坐起来。 九华帐马上被一左一右地撩开,挂到了赤金凤首帐勾上,那凤首高高昂起,似在昭显着本宫尊贵至极的地位。 春桃与夏荷走上前来,俯身为礼,搀本宫下床,另两名小宫女秋菊与冬梅,则捧了盛满华丽衣裙的托盘在侧,预备伺候本宫穿衣。这两大两小的宫女,都是本宫自娘家带来的,最是信任不过,本宫的寝室,也只有她们四个才能进入。 本宫还没有睡好,端起金盏里的盐汤随便漱了漱口,就闭着眼睛坐在床沿,让她们服侍着洗脸,抹香脂;随后又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依旧闭着眼,任由她们朝本宫身上套衣系裙。待得穿戴完毕,本宫才睁眼看了一看,只见本宫身上的衣裳,由里至外,由上至下,从襦衣到宽袖外衫,从长裙到珠鞋,全都绣满了展翅的凤凰和大朵的牡丹,金灿灿、红艳艳地叫人看了头晕。 本宫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这般的艳俗,叫本宫怎么穿得出去?” 春桃似有不满:“尊贵如皇后,才能穿这样的服色,别人想穿还想不着呢……” 她又要说教了,本宫赶忙捂起耳朵。 夏荷抿嘴一笑:“确是艳俗了些,不过今天是大日子,娘娘就忍着些罢。” 夏荷是最会察言观色,最知本宫心意的人了,特意在“大日子”上加了重音。嗬,大日子,的确是大日子,只不过不是本宫的大日子,而是外头那三个的大日子——本朝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皇上大婚一个月后,方能临幸其他嫔妃,而今天,恰是本宫与圣上大婚满一个月的日子。 夏荷的意思本宫明白,这种时候的穿戴,哪怕素净一丁点儿,就能让人拣了去说嘴,要么是觉得本宫无气量,要么是可怜本宫太凄凉。本宫虽然贵为皇后,也有这种事不由心的时候,只能拖了长长的织金裙子,踏着软绵绵的红锦地衣,走到妆台前坐下,让夏荷给梳头发。 周遭镶嵌了红绿宝石的铜镜,打磨得很光滑,本宫从中瞧着夏荷双手飞快地翻转,转眼就梳了个反绾髻。夏荷不愧是最会揣摩本宫心意的人,不等本宫发问,便道:“娘娘既然穿了华丽的衣衫,就得梳个简单的发式,不然显得太过郑重,叫人看了以为给她们面子似的。” 春桃捧过重重七层的金镶玉奁盒,夏荷拣了一只簪,四对钗插到本宫头上,也就罢了手。发饰虽不多,却样样都是只有皇后才能戴的凤凰式样,本宫满意地点点头,冲着镜子里的夏荷道:“有心了。” 夏荷得了夸赞,喜滋滋地一笑,退至一旁,将位置让给春桃。本宫不爱抹粉,春桃每日帮本宫化妆,总要念叨两句,今日也不例外。本宫抠着妆台上镶的一块红宝石,装作没听见。 春桃只能苦着脸,将粉盒搁到一旁,拣了一支本宫常用的螺子黛,问道:“娘娘,画个娥眉?”本宫想起娥眉那短粗短粗、恰似桂叶的形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慌忙摇头道:“不要,不要,还是横云眉罢。” 就听见春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朝本宫眉毛上涂涂画画,作了个稍显过时的横云眉。抹粉没有遂春桃的意,画眉也没有遂春桃的意,于是春桃就恼了,等到画唇妆时,不等本宫开口,就给画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大红春”。本宫朝镜子里看看,上下嘴唇虽说红艳艳,但难得是饱满的,不似前儿画的那个“露珠儿”,只有上下两个红圆点,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于是就没有说甚么,由得她去了。 夏荷捧过金面缎里的花钿盒子,问道:“娘娘,贴个牡丹?” 本宫看了看身上,心想反正是俗了,俗就俗到底罢,于是点了点头。夏荷便取出一片金箔牡丹花钿,朝背面哈了口热气,化开呵胶,轻轻贴于本宫额间。 春桃又捧过胭脂盒儿,不怀好意地冲本宫笑:“娘娘,再来个妆靥,这就齐活儿了。” 所谓妆靥,就是拿胭脂在两颊点上手指头大小的红点,一边一个,与那“露珠儿”唇妆有异曲同工之妙。本宫唬了一跳,慌忙起身朝外走:“她们等了这会子,想必也急了,本宫还是赶紧出去。” 春桃不敢拦本宫,只得不甘不愿地放下胭脂盒子。 夏荷捧了首饰盒子赶将上来,与本宫打商量:“娘娘,戴个金凤耳坠子,再戴个金镶玉臂钏,另加一个白玉指环,两只镶宝义甲,如何?”她生怕本宫不同意,又加上一句:“不重的。” 本宫为难地看了看她手里的首饰盒子,道:“前头三样也就罢了,但义甲本宫不戴,那东西尖尖长长地套在小指头上,没得戳人。” 也许夏荷本就没指望本宫都同意,所以没有再劝,她把首饰盒子交给一旁的秋菊捧着,自己则快手快脚地帮本宫把那三样首饰佩戴齐全。 此时春桃也走了过来,细细打量本宫一番后,肯定地将头点了一点。本宫便知穿戴梳妆已妥,可以出去见人了。夏荷上前,伸出左胳膊,稍一曲身,本宫扶了她的手,慢慢朝前殿去。 执拂尘的小太监一声“皇后娘娘到——”,本宫绕过紫檀座的金屏风,缓步走上台阶,朝专属于皇后的宝座上坐了。 底下三名嫔妃,带着一丝紧张,一丝雀跃,纷纷自椅子上起身,走到中间的红锦牡丹地衣上,向本宫磕头行礼,口称:“皇后娘娘万安。” 平日里她们来请安,不过是屈膝万福而已,今日却改了磕头,看来果然是“大日子”。春桃站在本宫左手边,频频与本宫使眼色,本宫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让本宫别太早叫她们起来,借此立一立威,只是本宫贵为后、宫之主,自有一股子威风在,何须要借助于此? 于是本宫没有理春桃,开口和蔼地道:“都起来罢。”趁着她们谢恩起身,本宫瞥了瞥春桃,见她一脸沮丧,不禁一阵好笑。 没有本宫赐座,三名嫔妃虽已起身,但仍立于阶下,不敢乱动。本宫俯首看着她们,感概万千,在平常人家,正妻进门之前,是不许有妾的,哪怕有通房丫头,也不能提前给了名分,但放在帝王之家,就甚么都变了,非要按着祖制,或在皇上大婚前,或在皇上大婚当日,抬进几个嫔妃来。 说起来都要怪大婚第二日那个甚么“皇后率众妃叩拜皇上”的仪式,依着这个仪式,若皇后叩拜皇上时,身后没几个妃子跟着,像甚么样子?就因为这样,太后和太妃赶着给皇上挑了三个嫔妃充数,不过到底碍着本宫的面子,确切的说,是碍着本宫身后两大家族的面子,只给了她们仨极低的份位,且这三人的出身,都算不得很高,对本宫“皇后”这个职位,构成不了丝毫威胁。 平心而论,本宫这三名下属,不但生得美貌,且各有千秋,左边的正六品王宝林,在三人中份位最高,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上镶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总似含着秋水;中间的正七品梅御女,身材瘦削,细长的丹凤眼总是微微垂着,一副谦逊柔弱的模样;最右边的正八品邵采女,是她们当中,也是整个妃嫔等级当中份位最低的一位,但在本宫看来,却最为貌美,其实她的脸型算不得多周正,眼睛也算不得太大,嘴巴更不算太小,但却难得的凑在一起“刚刚好”,更妙的是那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让整个人平添了几分精神,使得她顾盼生辉。 有这样三名带出去极增脸面的下属,本宫十分高兴,遂稍抬右臂,道了一声:“坐罢。” 三人齐齐躬身,道了一声“谢皇后娘娘”,随后朝地衣左右的两溜檀木椅而去。王宝林和梅御女,一个在左侧最末坐了,一个在右侧最末坐了,独邵采女与她们不是一道,挑了左边的第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本宫不用回头,就能知道此时的春桃和夏荷,眼里能伸出刀子来,特别是春桃,一定又在以眼神示意本宫,催本宫快快出言相斥。但这种小场面,哪用得着本宫出声,自有那看不惯的人代劳了去。 果然,只听得左侧末位上的王宝林轻轻一句:“邵meimei,你坐错位置了罢?”她的声音柔柔的,虽为责问,却好似微风拂过水面一般,让人听了只觉得妥帖,不觉得生厌。 然而坐在第一张椅子上的邵采女却纹丝不动,她挑了挑那斜飞入鬓的长眉,咯咯笑道:“王jiejie,你别多心,meimei只不过是想离皇后娘娘近些,好说话儿。” 这样一对颇显英姿的眉毛,却配上这样一声咯咯的娇笑,让本宫的鸡皮疙瘩,直落了一地。 以本宫的本心来看,椅子空着也是空着,坐哪儿都一样,但以本宫的身份,却不容许这样,不然尊卑乱套,本宫还有何威严可言?于是本宫侧撑面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面对邵采女,亲切唤道:“邵采女——” 邵采女大概是见本宫笑意盈盈,猜想本宫并未怪罪,便以十分欢快的声音答了本宫一句:“皇后娘娘,臣妾在。” “本宫的话儿,说完了,你跪安罢。”本宫依旧笑着看她,口气十分地亲切。 王宝林和梅御女垂头低声而笑。 邵采女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她到底是不肯就这样尴尬地出去,站起来道:“皇后娘娘,臣妾不能走,臣妾还要跟着皇后娘娘去太后那边请安呢。” 本宫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道:“那你先去罢,不用等本宫了。” 邵采女脸上的那几块红,更红了,那几块白,也更白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甘心地望着本宫,但最终还是在眼神交锋上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本宫轻轻拢了拢头发,又扶了扶花钗,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扶了夏荷的手朝台阶下走,准备去给太后请安。 本宫一点儿也不担心邵采女独自先去拔了头筹,她没有那样大的胆子,待本宫领着王宝林和梅御女走到宫门外,果然见她还站在那里,她见我们出来,屈膝略福了福,低着头远远地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