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一]
晚风里带了些凉意,将白日里暑气消了下去。陈演脱下官袍,用凉水抹了脸,看着满脸欢喜的齐粟娘,笑道:“这下可安心了?你也不用太担心,连震云可不是个傻子。” 齐粟娘抿嘴笑着,替陈演换上葛纱衫儿,“你没在深院子里呆过,可不知道人人都盯着主子的脸看风向。连大当家是个利害人没错,他就是太利害了,有几个下面的人能看明白他的心思?还不就是跟红顶白,上热灶?你不信问比儿,今儿莲香那院子里的下人,有几个没打主意听墙角,报到那房里去?莲香平日里何尝穿过旧衣裳?一件至多两三回。” 比儿递上腰带,点头笑道:“那些门口揭帘的媳妇,分明看到连大爷和李二爷到了阶下,奶奶抱着莲姨奶奶正哭,竟没有一个提前叫一声。以往只要连大爷进了院子,就开始招呼了。奴婢当时还捏了一把汗,也亏奶奶舍得陪小心。便是在十四爷跟前,奴婢都没见过奶奶这样小心过。” 陈演看了看齐粟娘,“没有受委屈罢?” 齐粟娘笑着摇头,“没有。我若是摆架子压人,受罪的还是莲香。我好歹是扬州府台夫人,正四品的命妇,陪个笑脸说几句好话,连大当家自然还是要给面子的。这不照旧也是给莲香挺腰子么?” 陈演点了点头,“连震云的性情是吃劝不吃硬,我听说在京城里还得罪了几位爷。好在这时节,又隔得远,他也不用怕谁。”看着齐粟娘手上的宽腰带,摇了摇头,“热得很,不系这个。” 齐粟娘一面转身去寻绦带,一面嘻笑道:“这时节,他只要不得罪你,其他的地方塞足银子就成。我不就是仗着这个,才大着胆子求情么?”又回头看陈演,“陈大哥,你怎的不高兴?我听说皇上派了一汉一满两位钦差来查江南乡试案,汉官可是张鹏翮张大人……” 比儿执着烛台,领着枝儿关门退出。 陈演叹了口气,拉着齐粟娘坐到床边,看着圆桌上的孤灯,“我还是永定河主薄时,跟着张大人去过噶礼府上,老太爷是张大人的座师。张大人虽是个好官,但两府里的交情怕是不浅……” 齐粟娘一呆,隐约想起此事,“你以前好似和我提过。”咬着唇儿慢慢思索,“没事儿,你既是说曹大人现下病好了……若论信重,皇上心里头还是自家的包衣奴才……” 陈演沉思半会,搂住齐粟娘,“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这事儿闹得太大了,除了那几个主考官,到最后一定得有个人替大伙儿顶罪……” 齐粟娘顿时色变,急道:“陈大哥,我哥哥——” 陈演慢慢摇头,“你不用着急,还得看张大人到江宁后,查问的结果,明天,钦差就要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赶在太阳还未高挂,空气仍是清凉之时,齐粟娘坐在官轿里,从小东门出了旧城,到了钞关前埂子街上。 街上安安静静,她挑开轿帘,远远看着钞关码头前黑压压迎接钦差的官员,还有沿街密密紧紧站立的扬州士子。 “把轿子停到南柳巷口。”齐粟娘提声道,“只当心别堵住了路。”衙役班头连忙应了,指使着衙役们转道。 南柳巷与埂子街的交汇口上站立的士子们,看了看官轿和仪仗,低低议论了半会,“是府台大人的夫人……”慢慢向两边让了开去。 太阳渐渐热了起来,齐粟娘坐在轿子里已是满头大汗,蓦地,码头上的十方锣鼓山响了起来,士子们精神一振,“钦差大人到了……”齐粟娘不便大开轿帘,只从微微缝隙中看了过去。御赐明黄色的伞盖慢慢上了码头,停顿了半会,便高高举起,一路出了钞关,向埂子街而来。 当头四匹骏马,齐粟娘认得最左一人是江苏巡抚张伯行,最右一人是两江总督噶礼,中间靠左是吏部尚书张鹏翮,靠右应就是满官钦差漕运总督。 其后便是陈演与两省各府主官。 明黄伞盖入了小东门,向旧城府衙大街而去,扬州士子们成群结队跟随在后,“听说皇上下旨,钦差行辕设在扬州府衙,在扬州府问案。钦差大人这是要去府衙里会审……” 齐粟娘看着埂子街上的人群渐渐散了开去,皱眉沉思半会,提声道:“不去连府里了,去齐府别院。” 齐粟娘走入齐府别院里,独自坐在书房里,关上房门,从怀中取出货商名单与进货帐册一一对应,将江南七省的大货商勾画出来。 外头的太阳升到了天中,紧闭的书房里极是闷热。忙完这些,她已是汗透薄衣,仍不肯停。 她回思各人背景性情,拟了问候书信,让师爷们明白她的意思,再措辞重写。 她细细看后,盖上齐强和她的私章,吩咐道:“以后每月一封,言辞务必恳切用心。”又顿了顿,“传话下去,以后大宗银钱走动,货来货往,需得见大爷和我的私章。” 师爷们齐齐应了。 齐粟娘回到府衙后宅,听得前衙里三通鼓响,钦差升衙理事。齐粟娘召来比儿,“到前衙去打听着。小心些。” “奶奶放心,外头来听审的士子百姓多着呢,不会被人察觉的。”说罢,转身去了。 齐粟娘听得有百姓士子听审,心中一惊,愁了又愁,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万一真查到底,把哥哥漏了出来,这可怎么办——” 齐粟娘在堂屋里来回走动,不时眺望院门。 忽地听得前头喧哗四大起,隐隐夹杂士子们的唾骂,齐粟娘心中焦急,等了又等,比儿匆匆走了进来,“奶奶,堂上中举的头几名盐商子弟和副主考已是认了行贿受贿之事,盐商子弟一人出三百两金子,副主考和学道们受了一百五十两。” 齐粟娘一愣,急道:“一百五十两?还有一半给谁了?” 比儿摇头道,“还没问出来。不过,大家都传是督台大人拿了大头,怕是和他脱不了关系。大爷现下还没牵扯出来……” “快,再去听听。” 齐粟娘站在院门口,看着日中的太阳慢慢开始西偏,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通向中门的石道,去打探消息的比儿仍是没有半点人影。 一阵恼怒的咆哮喝骂声蓦然响起,齐粟娘心中一跳,虽是不知道是谁,但半猜着也知道是噶礼。 齐粟娘再也忍不住,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走出了院门,走过了中门,绕过三堂,仪门前空空荡荡,府衙里的书吏、衙役都涌到了外堂边听江南乡试案会审。 齐粟娘走到外堂后厅门前,隐约听到前头主审官们在争吵,却听不清说些什么。她不敢再进,只得焦灼地退回到厅门外的石道上,她方来回走了两步,便听得前头惊堂木猛然拍响,知晓是退堂,顿时一喜,连忙退回了内宅。 不一会儿,比儿果然飞奔了过来,远远便喘着气道:“好险,好险,奶奶——” 齐粟娘赶上去一把扶住,急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扯出大爷?有没有连累爷?” 或许是天热,比儿衣领已是湿透。她抹着汗,庆幸道:“那些盐商子弟供出一个叫李奇的掮客,只说把三百两金子给了他去打点。那李奇被押到堂上来,几轮逼问就供出一百五十两金子送到了两江总督府上!这倒也罢了,接着他又说,他这些门道都是听一个高邮漕头介绍的,却又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知道叫“三哥”——奶奶,奴婢听到这里冷汗就出来了,这不分明就是大爷么?” -- 今天八点无补更,明天八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