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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一:灯下无人说断肠

    卫子夫轻声唤来宫女,为刘昙收拾迸裂的伤口,自行出了殿,问道,“皇上呢?”

    殿外的内侍跪拜言道,“皇上似乎往未央宫去了。“

    卫子夫便点点头,回头看长乐宫内。平阳,隆虑尚在哭泣,陈阿娇跪在塌前,左手尚被王太后握住,怔怔的看着榻上精美似滴下血来的雕饰。

    而她,站在殿外,仿佛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她才是这座宫廷的皇后,可是王太后到死,唤的却不是她。

    多么可笑。

    她缓缓一笑,道,“回去吧。”

    笑容里倾泄出来的,是连她也不想再掩饰下去的悲凉。

    回到未央宫,方知刘彻回来之后,哪里也没有去,而是回到了王太后曾经居住过的灵心殿。

    因为母亲的缘故,刘彻并没有分配妃嫔住在灵心殿。虽然王太后在刘彻登记后就迁往长乐宫,灵心殿却依旧时常有人打扫拂拭。

    也许,对刘彻而言,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和母亲的味道。

    虽然,平常的刘彻,不曾表现的在意这些。但,在刚刚失去母亲的刹那,纵然是铁血如斯的帝王,心中,也依旧有着不可言喻的伤痛吧。

    卫子夫站在灵心殿外的亭台,远远的看着列着刀戟鲜明的期门军的殿门,心下苍凉。

    她低下头去,心中知道,这个时候,刘彻想见的,绝对不会是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边采青轻轻禀道,“娘娘,陈娘娘也来了呢。”

    她一怔,抬头去看,灵心殿前,未央宫长廊上转过来一名白衣宫装女子,发髻,衣裳果然都和陈阿娇平日很是相似,渐渐走近了,才认出,是高门殿的尹婕妤。

    “呀,是尹婕妤。”采青惊讶唤道,“她来这里干什么?”

    元狩元年从上林苑回来之后,尹佳萝便被诊怀有身孕。冬十月的时候产下一女,刘彻赐名为含,封号夷安。但是再也没有到过尹婕妤的高门殿。当年的鱼跃龙门,以及半个月的专宠,好像便是南柯一梦。

    卫子夫便缓缓的勾起一抹笑,这华美的未央宫,从来就是勾心斗角,至死方休的地方,有人得宠,有人失宠,有人守拙,有人弄险。其实所谓弄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手段若不高明,会更加的死无葬身之地。而尹佳萝,显然是因为不堪忍受无君恩的日子,在这样的时刻选择孤注一掷,不成功就成仁。

    只是啊,涉入后宫时日尚短的尹佳萝,如何能与她这个将一生都陷入未央宫的皇后相比?

    卫子夫坐在亭台上,冷眼看着,尹佳萝奔赴一个从开始就必定会输的战场。

    尹佳萝来到灵心殿前,便被守在殿门前的侍卫拦下,有礼道,“尹婕妤,皇上在里面,不得擅入。”

    佳萝深吸了一口气,将指甲扣进掌心,嫣然道,“你们不曾问过,怎么知道皇上不愿意见我?”

    殿内传来刘彻沉沉的声音,“谁?”

    侍卫们对看一眼,朗声禀告道,“是尹婕妤求见。”

    刘彻迟滞了半响,才想起尹婕妤是哪个女子,闭了目不言。

    侍卫便收起刀戟,放尹佳萝入内。

    佳萝入得殿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殿中的帝王,低眉广袖,面目隐在阴影里,看不出神情。

    她连忙抖落出一头的青丝,向着皇帝侧跪下去,轻声参拜,“佳萝参见皇上。”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四天,那时候,皇上曾经多次抚摸着她的青丝,神情若有所思。

    她将生命所有的期待放在腹中胎儿之上,到最后,生下的,却还是一个女儿。

    便怨,便恨,便让人将她抱的远远的,相见争如不见,才好。却还是听不得含儿的啼哭声,含着泪抱了回来。

    含儿的眉像她,眼像她,鼻像她,她一点一点的辨认,心下不免幽怨,怎么,就没有一点随了那个梦中遥远而英武的帝王么?

    好在,含儿的唇很薄,倒是十足随了他的。

    她俯下身去去描绘女儿的唇线,却惊见镜中自己的侧脸,那么熟悉,那么像那个女子。她曾经喜爱敬佩却在一日日的消磨中成怨恨的女子。

    原来,到最后,她一生的机缘与寂寞的起源,还是因为那个女子。

    刘彻冷眼看着,殿下跪下的女子,心下冷嘲,看她如何解发,如何参跪,曾经朝夕相对,不过一年,却忘了她的模样。

    这些日子,许是因为不得君恩,愈发消瘦,侧影楚楚可怜。

    但这样楚楚可怜的身姿,沾染了心机,竟越发的让人厌恶起来。

    他心下哀伤,回过头去,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佳萝便低下头去,慢慢趋近前来,“臣妾听说……,担心皇上难过,特来看看。”

    刘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这个女子,便做足了功夫,不仅衣裳声音,连身上的香味,亦学的惟妙惟肖。他以为他亦想要一场沉醉,来忘却伤痛,心中却偏不耐,冷声道,“下去。”

    佳萝的身子便一僵。

    刘彻一把挥退了她,扬声道,“将她给我拉出去,送往掖庭。”

    掖庭是宫人犯错所待的地方,宫妃一旦进入,便再无回天之力。

    佳萝一刹那间如坠冰雪,摊倒在地,任由殿外侍卫进来,将她拖出。

    从灵心殿往掖庭去,须经过山亭,卫子夫从庭上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停下来,施礼禀报道,“奉皇上命,将罪人尹氏押往掖庭。”

    尹佳萝看着卫子夫身后的亭台,若有所悟,“皇后娘娘刚刚便在上面,看着佳萝入的灵心殿,是否?”

    卫子夫微笑着点点头,道,“佳萝早已不再是长门宫的一名奴婢,可惜并不知足。”

    佳萝便面现羞愤之色,反唇道,“总有一日,卫皇后也会走到这个地步,兔死狐悲,何必相讥呢?”

    卫子夫敛了笑,冷冷道,“你可知,你错了两点,就步步错了。”

    “第一,皇上毕竟是皇上,就算太后新去,心神俱伤,也不会失了理智,由得你狐媚。”

    “第二,如果皇上能够轻易的拥有本尊,又何须分眼去瞧你这个替身呢?”

    她淡淡的看着尹佳萝白了脸,道,“所以你有此下场,其实不冤。可惜了夷安公主,未慢周岁,就没有了亲娘。”

    尹佳萝念及襁褓之中的刘含,心下剧痛,唤道,“含儿,含儿,卫皇后,我求求你,替我善待含儿。”声音尚未消逝,人早去的远了。

    卫子夫便回过头来,看着依旧紧闭的殿门,心下哀痛。

    到了这个时候,能够无阻碍的进入这道殿门的,怕是只有两个人,南宫长公主刘昙和,陈阿娇了吧?

    说到底,她和尹佳萝,谁比谁可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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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得意站在灵心殿门外,看着尹佳萝被拉出来,心下担忧,拉过一个内侍,吩咐道,“去把陈娘娘找来。”

    然而无论是长乐宫,还是长门宫,都没有陈阿娇的踪迹。

    侍卫们寻了一个时辰,方在离长门宫最近的芸萝殿,找到了陈阿娇。

    “就是这样,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所以,杨公公请陈娘娘赶去灵心殿。”

    陈阿娇抱膝坐在殿上,悠悠道,“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王太后的逝去,触动了她心底埋藏久远的那一根心弦。那一年,她亦是这样握着母亲的手,流着泪,看她逝去,脸上犹含着笑容。

    失去母亲的悲伤,不分时空。

    那一个孕育你抚养你看着你长大期待着你成长的人,忽然间,就不在了。再坚强的人,那一刹那,也是茫然若失的。

    “这……”侍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结巴,“可是,皇上已经在灵心殿待了一个下午了。”

    阿娇轻轻低下头去,问,“那卫皇后呢?”

    “卫皇后候在灵心殿外,不曾进去。”

    两个同样悲伤的人,在一起,能做什么呢?

    她想起王太后最后依恋的眼神,那一刻,这个谋划一生的女子终于完全放下了算计,只是一个依恋子女的女子。

    侍从觑着她的脸色,颤抖着道,“陈娘娘……你若执意不肯前去,奴婢可就……”

    她轻叹一声,道,“带路吧。”

    到了灵心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了。杨得意远远看见她,松了口气,低声道,“娘娘,总算来了。”

    进了殿后才发现殿中一片漆黑,他依旧坐在殿中,一动不动。

    阿娇挑亮了火。乍来的明亮让刘彻有些不能适应,缓缓的回过头来,看见她。

    “娇娇,”他轻声唤道,语气平淡无波。

    “嗯。”阿娇点点头,应道,“你母后很爱你。”

    “是。”刘彻的声音很低,“小时候不懂,觉得她冷酷,后来懂了,无论如何,她都是为了我。”

    “是的。”阿娇缓缓叹道,“她爱你,所以,她的利益和你的利益永远一致。皇上要知道,在这座未央宫,感情与权势并行不悖,是多么难得的事。”

    吕后未必不爱刘盈,却是她自己,伤害了她的儿子。

    戚夫人亦爱如意,却不够聪明,无法维护儿子的利益,乃至生命。

    身边有阿娇,哪怕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刘彻便觉得心中的伤痛慢慢的便没有那么痛了,灵心殿里,渐渐平和。

    阿娇倚了床,缓缓睡去,再醒来时,天已经明了,刘彻亦不在殿中。

    “娘娘,”小容推门进来,见她醒了,微笑道。

    她拂开身上的锦被,问道,“皇上呢?”

    小容躬身禀道,“皇上一早就走了,吩咐下来,让娘娘好生睡着。”

    阿娇便点点头,起了身,推开殿上的窗。

    初夏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暖暖的,闻的到一丝悲伤的味道,却渐渐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