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反复兼无常
时至黄昏,红日坠西,已无日间的暑气,吟月阁后楼暖廊内,莺娘正在与人对弈,而对弈的对象正是楚文轩。 紫檀木几上药炉半烬,冰盘上沉瓜浮李,此时,暖廊里只有他们二人,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棋子此起彼落的声音。 素素和云翘被莺娘赶了下去,说是她俩人在旁,会扰乱军心。 这倒衬了素素的心,两脚一提,溜出去觅食去了,云翘则无可无不可,只是下楼找个僻静处温习书笔。 此刻,莺娘一改平日柔弱无骨之态,腰身挺直,双眉紧蹙,额角沁出微微香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手中执着一颗棋子于半空中,犹犹豫豫的,难以决定落是不落。 虽面临绝境,然只要精于此道便可绝处逢生。 这是老槐树精教与她的,虽然吟诗写诗不在行,可下棋一事可难不倒她,在若耶山,修炼之余,莺娘便会去找槐老对弈,虽然她并非他的对手,槐老却也对她称赞有佳,说来她也算他半个徒弟了吧,她怎能让她的师傅丢面子? 输赢事小,面子为大。因此不能输!更何况还是输于人,入了槐老的耳朵里,她莺娘更是没脸。 想归想,然而莺娘始终摸不清楚文轩的棋道,如今她又是四面楚歌,这关键的一步若能下准,尚可扳回一城,若下不好,她真真就要来个乌江自刎了。 莺娘一个头两个大,相反地,楚文轩却是一幅气定神闲地凝望着她焦虑地模样,也不催促她。 黛眉频频而蹙,似愁似嗔,香腮微酡,秋波潋滟,别具一股风情堆于眼角之间。 楚文轩将她此番神态观得仔细,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那晚上的谈话,却不知她所钟情之人是谁,当下颇有感慨,只希望是懂得温存的儒雅之士为好,这样他心也能够稍霁一些。 等等……莫不是…… 楚文轩蓦地想起一个人…… 正在此时,素素却走了过来。 “姑娘……” 素素面露异色,首先看了楚文轩一眼,才望向莺娘,有些犹豫。 莺娘正思考着下一步棋,被素素一打断,思绪全浑乱,碍于楚文轩在场,不便发作,嗔怪了她一眼,问道:“有事便说,别怪怪腻腻的。”然语气仍是泄露了她的不满。 素素这才笑嘻嘻地走向莺娘,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姑娘,沈大人上门了。” 他来了?莺娘恍惚了下,随即黛眉一颦,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一个月不见影子,突然说来就来,他还真把她当作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那般女子了? “跟他说,奴家有客,无法见他。”莺娘冷着面容道。 “啊?哦......”看来这次她家姑娘真的是下了决心了。 “等等......” 素素脚步一滞,回头,看到莺娘一脸懊恼,知道事情有变,内心不由地一阵感叹,“姑娘还有甚么事吩咐?” “奴家倒想看看他有何说词。”莺娘喃喃自语道,替自己找了见他的借口,说到底,她内心仍有不甘。 “你去与他说,奴家近日身子稍有不适,原无法见客,但有些事情必须当面向他问清,只是奴家一副病容无法立即相见,需要稍加梳理,他若愿意等便等着,若不愿便下次再说罢。” “哦,素素明白了,必将原话带到。”素素端正地福了福身,再转过头时,却是满脸无奈神色。 经过这一插曲,莺娘已无了下棋的兴致。 “莺姑娘身体不适?”楚文轩看了她一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意趣。 莺娘见他不追问来人是谁,却来逗她,不由笑了笑,娇弱道:“方才不觉得,如今精神倒是有些乏了。”说罢,想都未曾想,便落了棋子。 “你当真要落于此处?”楚文轩质疑道。 “落棋无悔。”莺娘心中有事,此时输赢已不重要,巴不得早些结束方好。 楚文轩摇了摇头,微感遗憾,捻起一颗白棋,落下棋盘,局势已然明朗,莺娘必输无疑。 莺娘笑道:“我输了,甘愿自刎于乌江边上。” 楚文轩也开怀一笑,开玩笑道:“你的虞姬呢?” 莺娘却在此刻做起认真神色来,眉目间略染上了哀怨之色,幽幽道:“楚公子,你不是想知道奴家钟情之人是谁么?” 楚文轩神色一滞,半晌之后,却是点了点头。 素素领着沈怀钰刚踏上扶梯,便见莺娘笑靥如花,袅娜地立于阁楼上。 沈怀钰注视了她一眼,一月不见,竟见她清减了几分,又想到那些传闻,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异样之感,“身子既然不舒服,何必出来?”声音不如以往那般温存,却也透着关切之意。 莺娘佯嗔了他一眼,“奴家又没有得什么起不来床的大病,不过是身体稍有不快罢了。”说罢柔媚一笑,便上前几步迎接他,腻声道:“说来自从奴家梳笼之日起至今已有一月未见到钰郎了,不知什么大风把您这位大忙人给吹来了。” 虽是开玩笑的语气,沈怀钰却偏偏从中听到了讽刺之意,至于她美眸中一晃而过的幽怨却被沈怀钰意外的捕捉到。 沈怀钰只当她是为桃花宴那晚他未曾赴约之事而抱怨,当下有些愧疚,“对不起,近日繁冗之事太多,无法脱身。” 莺娘从他那双水墨色的幽眸中再次感受到了以往的深情款曲,然这次,她却不为所惑,斜了眼儿杵在一旁的素素一眼,“还不快去沏茶,愣着做甚?” 素素一咯噔,知道她家姑娘内心有火,连忙答是,不敢有丝毫犹豫地,一溜烟跑下楼去了。 莺娘这才嫣然笑对沈怀钰,边引他进她的卧室边殷切道: “钰郎,你可千万别说对不起,折煞奴家,你不来是对的,若是被人瞧见,只怕会惹人闲话,说堂堂翰林学士竟出入青楼这等艳靡之地,去留恋一风尘女子,这恐怕有碍于仕途罢。” “钰郎请坐,弹丸之地,万望别见弃。” 令他坐在书案边紫檀木方椅上,自己刚转身要坐在对面,却蓦然被沈怀钰牵住了手腕,莺娘心口一震,抑制住心中产生的波动,停下来,面不改色的直视着他。 沈怀钰凝视着她,叹息一声,低低道:“你在怪我?” 莺娘默然不语,沈怀钰也不撒开手,也不追问,两人对视良久…… 直至素素捧着茶进来,沈怀钰才放开了手,视线却仍停留在她身上,莺娘则转过头,不再看他。 从素素手中接过茶,亲手递给沈怀钰,直至他接过了,莺娘方到他对面坐下。 素素则不用莺娘吩咐,放下另一杯茶,便匆忙离开了卧室,走之前也不忘帮他们带上门。 “奴家怎会怪钰郎?钰郎身份尊贵,百姓景仰,奴家乃路边野花,人人得以践踏,有何资格怪你?”言语之间有疏离之意。 沈怀钰闻言,剑眉一皱,心中有些不高兴,便严肃道:“你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莺娘脸上逐渐不复笑意,冷得如同罩了层冰霜,看着他那风流俊雅的容貌,冷声道:“奴家作践自己?钰郎你是想说奴家无需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并且还有以此为荣幸么?” 沈怀钰放下茶杯,面容冷峻,“我并未作此想法,莺娘你想多了,你若不高兴我在此,我现在便走,你无须来这般践踏自己来令我难堪。”说着起身就要走。 莺娘一见他有要走的趋势,眼眶一红,立马低声抽泣起来,“你走吧,再也无需假惺惺地过来了,是奴家自己犯贱的一厢情愿将一颗心送上门让你随意践踏。” “莺娘,你……”沈怀钰明知道她装腔作态,却无法不心软。 只是他一开始对她不也是抱着逢场作戏,你情我愿地玩乐心态么,他又有何资格斥责她假模假势?呵,他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也许,他对她的情意已然超乎意料,若然不是,为何一想到她在他人面前献媚邀欢的画面就无法接受?为何在听到陆文昊等言语之时,禁不住内心的声音执意要过来确认她对他的态度? 轻叹一声,沈怀钰步上前将她偎入怀中,又将衣襟替她拭着泪,柔声安慰道:“别哭了,你才说身子不适,再哭恐哭坏了身子,还有,谁说你是一厢情愿的……” 莺娘离开他的胸膛,将一双水光氤氲的眸子哀怜地凝睇着他,呜咽道:“钰郎大可不必再安慰我,奴家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之人,想想你我自清明佳节邂逅,至今为止,奴家将你当作知己,你却从不曾将奴家当作你的知己,你是知晓我对你的情意的,就算你不怜惜此情,就算你对奴家无半分情意,也不至于将奴家推向他人。” 沈怀钰登时哑口无言,深眸闪过一丝窘迫,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他不想多做解释,眸中重回以往的坦荡从容,并且注入丝丝的温柔深情。 不同与以往露骨的深情,那携着春山暖日,清风朗月的俊眸此时透着一丝含而不露的认真,细究之下,耐人回味。 莺娘陡然升起退怯之心,沈怀钰却不容她反抗,修长白皙的手轻抚上她的脸,带着轻轻的颤意,珍惜与怜意便全然凝注在了那掌心指腹之间。 莺娘很想拒绝那只手的抚摩,却无法抵挡内心莫名的渴望,渴望他永远不要移开他的手,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便好。 那双要融化掉冰雪,迎来春天的墨眸深沉地凝视着她,纠缠压迫着她,令她不得不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又被眸中的炙热一烫,便有一股暖流遍布了她的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 感受到怀中柔软下来不再抗拒他的人儿,指腹轻轻划过她似蹙非蹙的黛眉,迷离欲醉的眼,轻启的樱唇,每过一处,目光如炬,留恋不舍,最终视线再次与她的水汪汪眸子对上,微微勾唇一笑,认真温柔道:“我承认那晚之事,是我的错,我今日向你起誓,以后再也不无辜失约可好?” 若是她愿意的话,从今日起,他不会再将她让于他人,若是她愿意的话……他愿意替她赎身,娶她为妾,他一向自诩风流,从未将心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更不曾向某位女子许下过誓言,更未想过娶妻妾,他允许她……是例外。 确认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沈怀钰心中有些感慨,看向她的眸中更是柔了几分。 莺娘被他刻意做出的与往常不一样的温柔弄得毫无招架之力,明知他故意蛊惑她,却无法不动心,无法抑制内心的渴望,循着他诱导的方向柔顺的点了点头。 此刻的她,甚至忘了屋里还有他人,忘了请他进来的初衷,只沉醉在这种轻飘飘好似身处云端的奇妙感受中…… 也许……她真的是喜欢上这个人了……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留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动人心魄,她的内心却是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进到了复杂的漩涡中,很纠结却不知如何是好。 沈怀钰轻轻叹息,伸出手替她拭了那一滴珠泪,温柔笑道:“好了,别哭了,竟像个孩子了……” “奴家哪里像孩子?分明是你欺负奴家。”莺娘敛了敛迷乱的心情,羞嗔道。 “欺负你么?待会儿让你知道甚么才叫做欺负。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沈怀钰搂住她纤细的腰,低声在她耳边调戏道。 天色昏暗,此时室内还未点灯,显得氛围益发幽昧难言,莺娘被更是那暧昧的话挑弄的面红耳赤,低声道:“钰郎你别这样,有甚么事你直说便好。”挣脱他的怀抱,佯装镇定自若地往灯台走去,然而那别扭走路的姿势却毫不客气地泄露了她的心思。 沈怀钰望着那僵硬的背影,不禁莞尔一笑。 将灯点上,并剔得透亮,直至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莺娘回身,望着他低低一笑,幽幽的情意从那摇曳的秋波中荡漾而出。 沈怀钰心中一动,收了笑容,目光沉沉,“莺娘,你可愿……” 话未说完,忽听屋内一阵“哐啷-----”声,似是甚么物品被碰倒了,沈怀钰原不是十分在意,却又听闻一阵轻咳声,是男子的声音。 “有人?”沈怀钰眉微皱,扫了她一眼,眸中瞬间竟无了暖意,反而多了层防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