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亲情薄如纸
沈尚书府邸。 “砰!”沈彝拍案而起,一张英俊却稍显老态的脸盛满了怒气,指着站在他面前一脸无谓神色的沈怀钰,大声呵斥道: “你这玷辱宗祖的畜生,正妻未聘,你倒先想着娶妾,娶的还是那倚门卖笑的女子,你几个月不回家门一趟,一回来你便给老夫一个大惊喜,你真是厉害啊!”越说越怒,拿起桌几上的茶碗便往他身上砸,也不管茶水guntang与否。 “你这不孝子简直丢尽我们沈家的脸,且还有脸面来征求老夫的同意!” 茶碗砸在沈怀钰的胸膛上,他硬生生地承受了,也不叫疼,就连眉也不曾皱一下,仍处之泰然,神色自若。 茶碗落地,四裂成碎片。 沈彝见他一副不以为意的轻松状,心中不由更怒,头一晕,气瘫在了太师椅上,这时立在他身旁,一身华贵服饰,风韵犹存,看起来不过三十多来岁的沈夫人忙上前两步,替他顺背,微微扫了沈怀钰一眼,而后看向沈彝,殷勤劝道: “老爷,你别气,身子要紧,我想钰儿也是一时糊涂,中了人的迷魂圈套,你得好好劝他才行,一昧的责骂哪里能够管事?” “哼……”沈彝冷笑一声,“一时糊涂?我看他是彻底糊涂了,你可知他如今在朝廷里的声誉?人皆道他沉迷酒色,不以朝廷要务为重!老夫平日里只道他是个识时务,明事理的,无需多加管教,任由他在外自立门户,没想到他却是这么个无用的废物!老夫真后悔当初留下这孽种!” 听到最后两字,沈怀钰掩藏在袖摆中的手不由攥紧又放松,一双黑眸望着他面前的他的父亲,里面的光泽愈加冰冷。 他的父亲沈彝虽贵为吏部尚书,官居一品高位,然沈怀钰可没忘,他是如何不择手段一步一步爬上这个位置的。他又有何资格如此骂他? 抛弃糟糠之妻,攀附权贵,难道权利真的如此诱人么?看他的父亲,如今虽已过中年,那双如鹰隼一般的眸中仍有一种想要睨视万物的欲望,从中,根本看不到一丝对从前所作所为的悔恨之色。 “老爷,瞧您说的,哪里有这么的严重,又不是结党营私,谋逆那等大事,少年心性,不都爱出去寻寻花,问问柳么,如今年轻人都爱行那等风流之事,将之当做时兴,只是那风尘中的女子最会使弄手段,哪怕你是个茹素的,一但被他们弄出的语言眉目勾住,少不了也得吃起荤来。”沈夫人继续拳拳劝道,见沈彝气稍微平了一些,又走到沈怀钰面前,庄重而慈祥道: “钰儿,不是我说,那风尘中的女子说的话岂能当真?她们不过是因你的身份地位才巴巴地贴上来,若是你一无所有你看她还愿不愿意嫁与你?依我之见,你倒是听听你父亲的话,莫要与那类女子来往了。” 沈怀钰不露声色的闪躲过她热情伸过来的手,嘴角浮起疏离的微笑,客气而温和地回答:“母亲,令你费心我的事了,只是我已与那女子互订了盟约,我断然不会做有负于她的事。”说罢一脸坚然,眸中深情款款,果真煞有其事的样子。 直看得沈夫人一脸悻然,反驳又不是,一时甚觉无趣,正为难之际,只听得沈彝再次拍案而起。 “反了!反了!”沈彝指着沈怀钰,脸胀得通红,脖颈间青筋暴凸,手气得不停的颤抖,“你……你看看他,说的什么话!脸上那什么样的表情!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阿!你爱娶便娶吧,总之老夫绝对不会让一个烟尘女子进入沈府的大门!” 沈夫人连忙上前安慰道:“老爷,您先消消气,凡事好商量。”又看了沈怀钰,神色间不禁有了一丝不满,语气也有了责怪之意,“钰儿,你又不是不知你父亲的脾性,你非要惹你父亲气坏身子才满意么?” 沈怀钰冷眼旁观着,待她说完后,也不回话,直接向沈彝道: “父亲息怒,孩儿彼此回来并非是同您商量的,只是通知您一声,免得日后您从别人那听闻此消息,终究不大妥当。至于进门之事,父亲更是无需担心,孩儿自会安顿好她,父亲一心忙于政务,近些日子更是忙得日夜颠倒,脱不开身。孩儿看在眼里,也是心疼不过,更不敢劳父亲费心此事。” “你……你……”沈彝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怀钰继续道:“孩儿忽省起还有一个重要的局未赴,时间也到了,望父亲保重身体,孩儿告辞。”说着行了退礼,即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沈彝怒骂的声音: “你这不肖子!快滚出去,我不愿再见到你这畜生,再别回来……” 随即是沈夫人的小声咕哝: “老爷,你莫要与他计较了,几个月不回来,一回来便弄得府中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倒是不回来还好些罢……哎,还是咱霖儿好,从来就不会惹老爷您生气……” 沈怀钰嘴角勾起冷笑,转眼步出了书斋,回到自己所处的院落, 不见有侍候的人,沈怀钰便自己换了一身洁净服饰,准备打道回自己的府邸。 转折一条回廊,他意外地碰到了府中的老总管。 只见他两手管在袖中,背微微佝偻,在冷风的吹拂下,竟显出了一种老态龙钟的颓败衰落之象,他一直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听闻动静,立即往左侧身看过了过去,见到沈怀钰,一双浑浊呆滞的老眼瞬间和蔼有光泽起来。 沈怀钰停下脚步,和他打了招呼,面色也恢复柔和,笑问:“陈管家,你怎么在这?”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他便好似苍老了好些,沈怀钰心中暗想。 陈管家步履有些蹒跚地往沈怀钰走去,沈怀钰见状,连忙迎上前去,虚扶住他。 “大公子,你可算回来了。老奴便等着见你最后一眼,方走得无憾阿……”陈总管那浑浊不清,满是血丝的眼闪着晶莹泪光,一字一句难言其中的真情实感。 沈怀钰心中一惊,忙问:“陈总管,此话怎讲?” 陈总管面含痛苦之色,“此事老奴本不愿告诉你,只怕你起烦忧,然你既问了,老奴也不好不回答了。” 沈怀钰知有变故,便扶住他,安慰性地说:“您说。” “陈泰前些日子出去办事,结果途中遭遇劫匪,不幸被害了……”陈老说不下去,掩面而泣。 沈怀钰大惊,此事他竟全然不知道,心中未免有些懊恼自己,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来解劝他,毕竟丧亲之痛并非人的一言两语便能让人离了痛苦,更何况陈总管这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这一生便只得这一儿子,心中的悲痛愁苦可想而知。 而此时,陈总管也自知失态,连忙擦了擦眼,向沈怀钰道:“多说无用。老奴已打算辞了府里的职务,扶柩回乡,将我儿的尸骸葬在祖茔里,令他得魂归故里,免作他乡游鬼了。但是离开之前,老奴想再见大公子您一面,毕竟此一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了。您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看着你从一个怯生生的小娃儿长成了如今这般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青年,老奴心里是既欢喜又骄傲阿。”说到此,他的眼中浮起一抹激动的光芒。 “陈总管……您……”沈怀钰只觉眼中有些湿润,心里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然却敌不过这一刻的感动。 转眼陈总管那眸中的色彩又恢复黯淡,“哎……本想有生之年看到大公子成家那一天了,如今只怕是……不能够了……” 沈怀钰心中不胜感慨,他知道陈总管忠厚老实,待他也真心实意,想起儿时在这府邸中那段回忆,无疑来说,唯一能够算得上美好的,也仅仅与陈总管相处的时日。 曾记得当初在黉舍之时,众人皆欺他沉默寡言,腼腆害羞,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摇唇鼓舍,口出恶语,更有那不安分,时常闹事的学生便偷来先生的戒尺,藏在他的课桌上,以此栽赃嫁祸。那先生得知他拿去后,便怒气冲冲地到沈彝那告状,说他不尊师重道,淘而不受教,气得沈彝吹胡子瞪眼,也不听他任何解释,命人拿了藤条,便是一顿毒打,他隐忍着不喊疼,只因如此,更惹得沈彝的怒火暴涨,下手也没了轻重,直将他打得奄奄一息,最后还是陈总管不顾尊卑死命拦住,方保住了他的性命。 其实那段时光也并非十分难捱,成年后,他便淡忘了,一连陈总管待他的好,他对陈总管的依赖也逐渐被他压制到了心底,不去启封,只一心要考取功名,离开这里,后来,如他所愿,他连中三元,入了翰林院,一时之间,意气风发,众兴拱月,便更加鲜少回忆起那些不高兴的事了…… 沈怀钰走出府中大门,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入眼的不过是一面冰冷坚硬的影壁,壁上雕的是一个巨大麒麟,它此刻正张牙舞爪着,一双无情的凸眼似乎正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沈怀钰脸上的神色却纹丝未改,始终清清淡淡的,风过,撩起他的发,那淡漠地眸,宁静的剑眉,更令人有一种宁静致远的错觉,然谁也不知他心里此刻大不是滋味。 于陈总管这事上,他做不了多少对他有用之事,唯有心上感念罢了,只是这有用么?沈怀钰嘴角勾起轻微自嘲,转身待走,便迎面碰上了沈秉霖。 “大哥……你回来了啊?”沈秉霖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面前的沈怀钰。 沈怀钰“嗯”了一声,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但见他一身奢华鲜艳服饰,双眸浮肿,浑身脂粉浓香,一双眼不住地瞟来瞟去,却仍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谦恭之士来。 而身后跟着的家奴,更是个个气势汹汹,拿腔作势,眼底全是利欲熏心的凸显,只巴巴的望着他,似是不识得他似的。 沈怀钰心中有事,也不甚将这小事放在心底,正要走,沈秉霖却在这时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身旁,暧昧道: “大哥,听说你最近和那花月楼的婊……啊,不是。”他一拍脑袋,“如今改该叫坊主了,大哥,你和那叫吟月坊的坊主如今正闹得火热?听说那婊子模样端得是妩媚撩人,光是一双水灵灵的眸便能勾了人魂魄,这话真否?大哥,您可否帮我引见一下,”他前面倒还有所顾忌,直到后面,竟将一心一意放在了莺娘身上,忘了去做作,一张俊秀的脸邪态毕露。 沈怀钰一双墨眸微眯,眸光遽冷,直直射向沈秉霖。 沈秉霖猛地打了个寒颤,退了一步,不敢再接近他身旁,而此时,沈怀钰却笑了起来,笑的亲切温和,仿佛他刚才看到那一瞬而过的戾气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紧接着而来的是沈怀钰那只修长而美的手,轻轻拍向他肩膀上,沈秉霖身子一哆嗦,有股暗针刺向自己的错觉,然他神情却又是如此清风朗月,镇静自如,一时倒衬得他疑神疑鬼了。 沈怀钰在他肩上轻轻拂了几拂,从容笑问道:“你去哪儿,沾了一身的草屑?” 草屑?他今天在金玉坊碧桃那待了一整天,哪来的草屑? 沈秉霖疑惑,就在他检查服饰那半会儿的时间,沈怀钰已然离去。 待沈秉霖回过味儿来,望着那远去的身影抹身影,好生气恼。 “呸!什么玩意?”沈秉霖恨恨地在地上啐了口,不再装文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