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问剑闻情
邯郸,王城。 一座废宫,一个孤家寡人。 没有臣的君,没有权的王,最后仍要担起亡国的名。 赵嘉弃城逃亡,带走朝中文武与赵氏宗族。远有王叔堂兄,近有兄弟姊妹,上至高士大夫,下至剑客武夫,唯独没有王位上的弟弟。 “你是赵国的王,永远都是。” 赵迁曾有那么一刻感念这句话,感激虽被囚禁却未被废黜。 一丝柔情化作万点飞烟,赵嘉留他在王位,不过是让他承担亡国之罪吧。 “来人!来人!来人!” 空殿无人,只有狐奴站在身后,答了一声“在”。 他发疯似地跑出殿,擂响宫前的龙鼓。 汗如雨,鼓如雷,一声一声不停歇,一槌一槌到力竭。 王宫戍卫闻声而动,零星朝臣也渐次来归,包括建信君郭开。 赵嘉没有带走郭开,因为这个相邦出了邯郸就是废人。 郭开也不愿走,他的全部身家都在这里。 连月折腾,建信君的花发已彻底成了白霜,老而多情,眼角多泪。 “蒙羞含垢多时,能见我王无恙,足矣,足矣!” 两行泪,见风使舵的小人变作忍辱负重的不二臣。 “太傅,别来无恙?” “赵国病至膏肓,老臣怎会无恙?” “难为太傅赤胆忠心。” “老臣若有二心,早已引秦军入城了。” 赵迁动容。 杨端和一军虽被赵嘉冲破,可王翦即日就将临城,郭开若此时倒戈,邯郸必定气绝。 这时还能回到他身边的,又怎么会是jian臣呢? “忠臣”问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战,还是降? 战,如何战? 赵国第一剑客鲁勾践都随赵嘉去了,赵迁该拿什么来守城,勇气还是运气? 论剑,鲁勾践原本不是赵国第一,有十年的时间都屈居第二。 二十一年前,秦将蒙骜攻下赵国榆次三十七城,榆次归秦国所有,榆次那位剑客也不能再算是赵国人,所以鲁勾践就成了赵国第一。 当然这个第一,在受到外来游侠的棋剑双挑之后,也有了争议。 游侠要找的是真正的赵国第一,换个说法,可以称之为天下第一。 荆轲载着祖孙二人入关时是初秋,四野一色金黄,青山还未白头。 秦赵交战,秦关重兵把守。 老人带孩子探亲准许放行,游侠坚决不可以。 荆轲解释:我恰好会点武,我本是读书人,你看这一车书,我一点都不危险。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秦赵战事吃紧,客从赵来,不得不防,请回罢。” 荆轲近日才有幸拜读韩非的《五蠹》,怎么秦国守将随口就来,便问:“高姓大名?” “章邯。” 章邯?没听过也没法套近乎,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文吏。 文吏嘱咐祖孙收好写着名姓年龄样貌的木简:“各路关卡客店凭此物认定外客身份,若不慎遗失,会以逃亡罪论处。” 孙女嘟起小嘴:“这么麻烦?” “不是麻烦,是为甄别jian邪和良善,使恶人无处藏身。” “大哥哥不是坏人,为什么不让他进?” “游侠好私斗,不务正业、聚众扰民,秦国不欢迎。” “不务正业?书和剑不算正业吗?什么才是正业啊?” “农桑耕战。” “啊?!爷爷,原来你教我的都不是正业啊。” 爷爷无言以对只能以白眼解忧,顺便解了荆轲的困。 当年秦王留与他一枚简说是秦国国门随时为他大开。 “我老了,她还小,身边没有侍候人不行。” 章邯少年时与蒙恬蒙毅一道担任宫中宿卫,见得秦王字迹记起老人来。 “先生云游归来,是要落根于秦?” “浮云虽倦,不敢贪他乡之欢,来避一场雷雨,不成么?” 章邯笑:“他乡故乡,来日俱是秦乡;有雨无雨,来日俱都无雨。请——” 入关后草木流黄,风里都是黍稷香。 看不见赵国那一幕幕悲伤,清河很快就成了蹦哒的秋螳螂。 “大哥哥,你车里也有鬼谷的书呀?!” “一个朋友送的。” “这字真好看,你朋友是不是也很好看?” “嗯,特别好看,可惜了,是个男人!” “啊!爷爷,爷爷,是良哥哥,良哥哥!” …… “先生,你竟然就是天外游龙鲁仲连?!不是听说你在东海升仙了吗?” “咳咳咳,仙宫太寂寞,回来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听闻盖聂先生归隐后甚少会客,老先生可否为我引荐啊?” 呼噜呼噜呼噜呼—— 日行陌路,夜宿野村,几回朝暮见得榆木深深。 清河仗剑天涯的启蒙大约就是这个落叶时节,萧萧黄蝶里听那个陌生人讲了太多剑斩人间不平事的英雄。 人间不平事,荆轲遇到太多,多到无酒不成眠。 一场秦酒醉后,不平事再添一件,三人的路忽又剩他一人独行。 一老一小不辞而别,留下一枚竹简。 “秦关放行,报侠士车马之恩;旧友门前,恕老朽不便插手。” 老狐狸! 榆木深处人家二三,篱笆墙,柴门院。 两个白发老头,拿往事下酒,从初见说到重逢,没完。 老夫人端来解酒药,盖聂仰头一饮而尽。 “不怕又是毒啊?!” “你的毒就是我的药。” “咳咳……老不害臊!欺负我一个人是吧?!” “对!看你可怜啊,老婆子心里啊不知道有多高兴!” 老夫人愤愤不平地下得堂去,倆老头开始讨论谁比谁可怜。 一个说我心上人死得早你好歹还有老伴啊。 一个说我膝下无子啊你好歹还有个丫头啊。 “唉!丫头啊,丫生了以后我一世英明就到头了!” 丫头趴在屋顶揭开一片瓦,跟婆婆辩解没想烧房子。 “婆婆你家灶跟我家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们家就没个好东西!” “嗯,我们家除了几间草房就没东西了,我连国都没有。” “噗!没有国好呀,不用替谁cao心,也不用替谁卖命!” “有国就要给人卖命吗?” “这有国啊,你种的粮食得给国家交租税,你生的儿子要为国家打仗!” “我不种粮食,我也不……不会生儿子……生儿子?” “你得来了月事才能生儿子。” “什么叫月事?” 寂静,突如其来。 清河探头去看柴烟里的婆婆,只见她忽然怒火冲天,cao起掏火棍杀奔前堂。 “老狗还我逢儿命来!” 爷爷吓得一躲二逃三窜梁,盖聂赶紧求饶:打我打我,打他干什么? 驴叫狗跳,鸡飞蛋打。 荆轲历尽辛苦问路到此,看到的就是两个绝世高人被一个老太婆追着打,旁边还有一姑娘哇哇咋呼:“婆婆,为什么要打爷爷?爷爷小心!啊!盖聂爷爷小心!” 崽儿跑过来又跑过去,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顶了一头鸡毛抱了鸡和鸭,冲着荆轲笑成破了瓤的瓜:“呀!大哥哥,你来啦!” 房上两个老人对望一眼,眼神复杂:两张老脸,没了! 盖聂飘下来夺了棍子,跟婆婆商量:“歇会儿再打行吗?有外客来了。” 夫人抽噎一声甩袖去了:“你迎客去吧,不许打架!” “哎!” 盖聂恭送夫人背影走远消失,才换了侠者气度与荆轲见礼。 客人既来问剑,自然在剑室迎客。 盖聂于此隐居,所谓剑室也不过是一棵松,一方石。 自盖聂二十五岁至今,四十余年,剑下败将五百,此人为五百零一。 三十年前,赵国人称“将中廉颇,剑中盖聂”;二十年前,人言“将中李牧,剑中盖聂”;十年前,盖聂归隐,人说“将中李牧,剑中无名。” 十年之间,无名仍旧是无名,不知今日,那无名能否有名。 剑客问道,以剑说话,长剑出鞘,雪刃寒光。 “请先生出剑。” 此话不知天高地厚,盖聂退隐一半因为妻子,一半因为寂寞,无敌的寂寞。 眼前这个人不一定够他拔剑,甚至鲁仲连这把老骨头都没资格跟他切磋。 “山人发下誓词,再不问剑。” “心中无剑,何惧手中有剑?” “山人的剑已经葬在了剑冢。” 荆轲挑眉,那要怎么玩,不能动手难道要靠嘴皮子打一架? 鲁仲连的剑也葬了,所以腹语成真,盖聂平生最后一战用的是舌剑。 盖聂动口,清河动手,鲁仲连找了块石头吹风散酒气一晃三摇头。 力气技巧兵刃她哪样都不占好,十几个回合摔了十几个不重样。 每次摔完,盖聂就总结一下荆轲的破绽以及化解之法。 下一次对剑,姑娘解旧招,荆轲再出新招让她继续摔。 如此循环,姑娘摔得浑身青紫荆轲汗都还没出。 鲁仲连醉醺醺地教孙女摔得漂亮点,摔疼了不打紧,打紧的是别摔脸。 “两位前辈,在下觉得这样很过分!” 清河一抹嘴站起来:“大哥哥没事,我很禁摔的。” “他是你亲爷爷吗?” “是啊!” “有这么当爷爷的吗?” “爷爷说我现在多摔几回,长大才能不被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