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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华夷之辨(下)

    木舍内,姜维面沉如水,侃侃而谈:

    “昨日雅木吉强,则雅木吉为王;今日雅顿强,则雅顿为王;明日你雅拉索强,则雅拉索为王。即使真的有那么一日,某也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等到你们力有不逮,就有新的征服者出来挑战,更何况,我大汉始终是横亘在你们面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你们参狼羌人世代更迭,始终逃不开屠杀、倾轧、毁灭的宿命!如若不信,试问当年如日中天、拥兵十万、占地千里的先零羌、烧当羌,现又身在何处?”

    雅丹闻罢,面色通红。他身为羌人中的饱学之士,对羌人的历史自然十分了解。

    姜维口中的先零羌曾在前汉时与匈奴联合,合兵十余万,攻令居、安故等地;次年,汉武帝遣将军李息等率军十万深入河湟,西逐诸羌。西逐诸羌之后,先零羌退守到了青海湖一带,逐渐式微。

    而烧当羌,是羌人传奇领袖爰剑的直系后人。羌王滇良在位时期,烧当羌军力强盛,征服了周围的先零、卑南等羌人部落;而滇良的儿子滇吾,更是进一步统一羌人部落。

    在滇良、滇吾领导下的烧当羌,可以说是羌人部落联盟首领,曾经屡次进犯王莽新朝和后汉王朝,一度动摇朝廷统治之根基。

    后在后汉不顾国本,全力不断打击下,烧当羌有一部分远走发羌地区,剩下的被分而治之,分散汉化。

    对于姜维的论断,雅丹本能想要反驳,但搜肠刮肚却始终找不出适合的例子,毕竟他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

    这厢,姜维打断他的沉思,忽问道:

    “你定然十分仰慕华夏礼仪文章,否则何必饱读汉人诗书?你是否也有曾朝一日午夜梦回,梦见自己身为高尚的诸夏后裔,而非被人唾弃的贱种蛮夷?”

    雅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姜维慢慢凑近,目光凛然,言道:“其实有一件事,某倒是可以和你说上一说。”

    “先秦三皇五帝时期,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于是舜归而言于帝,把共工放逐到幽陵,把欢兜放逐到崇山,把三苗放逐到三危,把鲧放逐到羽山,使他们分别去领导北狄、南蛮、西戎、东夷,而后天下咸服。三苗被放逐到西方之后,便成为你们西戎之祖先。”

    稍做停顿,继续道:

    “此四人本皆黄、炎之后,那么他们就是诸夏苗裔了么?某看未必,唯有实行礼乐而亲近中华者可为夏,而余者皆为蛮夷。周朝时,郑国本为诸夏,因其行为不合义礼,被视为夷狄;楚国本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某谓之: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

    “雅丹,某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么简单。你只要同我华夏之衣冠,同我华夏之礼仪,某就认同你部有资格列于诸夏苗裔之林。千百年后,你之族人后裔视你当如三苗之于西戎;但倘若你不思进取,抱残守缺,那么你我之间再没什么好说,一切诉诸武力便是。”

    姜维说罢,便转身领着马岱、魏荣、庞宏三人鱼贯出了木屋。临关门之际,他忽又站道:

    “汉人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某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届时,你若仍未能决断。那么大汉要的东西,某自己来取便是。勿谓某言之不预也!”

    雅丹望着缓缓闭合的木门,一脸阴晴不定,再次陷入沉思。

    却说四人陆续行到门外,马岱吩咐周围将士严加看管后,皱眉道:“雅丹要是想通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服管教,却是一桩麻烦。”

    姜维却笑道:“马兄多虑了。羌人习惯弱rou强食,这一部数百条性命捏于你我之手,他们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归顺我大汉!聪明如雅丹者,必然知道进退。一炷香后,便知分晓。”

    马岱情知有理,点了点头,放下一桩心事。

    此时的屋舍外,汉军正将所有羌人俘虏驱赶到空旷处看管,场面颇有些混乱。他见此情状,便告罪一声,领着魏荣策马上前指挥。

    一时,草原上仅剩姜维、庞宏二人迎风而立。时晨风和煦,将草木清香尽数送入二人口鼻之中,闻将起来别有一股芬芳。

    庞宏方才被姜维之言打动,上前两步,与他并肩而站,赞道:

    “宏原只知华夏为华夏,蛮夷为蛮夷,两者判若鸿沟,泾渭分明。不想伯约今日一番话,教宏有大开眼界之感。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我等接下来以此论为号召,何愁诸羌不定?”

    姜维转过身正视之,失笑道:“巨师,你还是太年轻,想得太简单了。某方才那一番话,羌人可以信,你我却不可尽信。”

    庞宏一愣,问道:“哦?这是为何?”

    “这句话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即,夷狄进入华夏就要用华夏的办法对待夷狄,因为等夷狄势大,他们一定会用野蛮的办法对待我华夏苗裔。而用华夏的办法对待夷狄,就是要么强迫夷狄接受汉化,主动臣服;要么将不顺从者彻底消灭,不留后患。巨师,你可知其中缘由吗?”

    庞宏忙抱拳道:“愿闻其详!”

    姜维迎风稍稍理了理思路,开口道:

    “昔日周室势弱,夷狄四起,摧毁宗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邑;及至秦兴,乃修长城以为御;汉初国力交困,高祖被围白登,不得不以和亲请和;及至武帝时期,国力强盛,使霍骠骑北却匈奴,封狼居胥,终打出我华夏赫赫威名,可千年传颂!但后汉后戚宦官轮流干政,国势颓唐,官吏腐败,羌人边患再起。自羌叛十余年间,兵连师老,不暂宁息,军旅之费,转运委输,用二百四十余亿,府帑空竭,延及内郡,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

    他说着说着,渐渐变了颜色。

    “再后来的诸侯并起,与羌乱虚耗朝廷国库有重大关系。巨师,当此可知,我华夏之生死存亡,与周围蛮夷戎狄之兴衰盛亡正是息息相关也。你休看曹魏平定东胡如杀鸡屠狗,我大汉荡平西羌如探囊取物,其实这只是表象,实则不可持久也。”

    庞宏皱眉问道:“表象一说又是何解?”

    姜维解释道:“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昔日先王治理九州,分王畿近地和边远地区。先王知道夷狄性情不同,难以用道德驾驭,所以将他们远远地排斥在华夏之外,减少他们的贡赋,仅仅同他们约盟而已。所以三代开疆阔土,国祚绵延。但说句诛心之语,前汉、后汉、乃至如今曹魏御戎之方,与先王之治背道而驰,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庞宏正色道:“正要请教。”

    “前汉时,先零羌侵犯边境,将军赵充国将先零羌迁到内地;后汉时,烧当羌入侵,马文渊将烧当迁到三辅。朝廷贪图暂时能够获得安定,相信羌人能够被驯服,计算着每天花费的权宜之计,忘记了治理世事的长远谋略。这难道是察知精微的人所做的事情吗?更有甚者,曹魏怕主公做大,强迁汉中、武都羌氐人至关中、陇西一带。他们都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祖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