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下)
第二十三章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下)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 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 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 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 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有记念。 相会之期,准在来春。 珍重,珍重。” 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做两段。 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 便捡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 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 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 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 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 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 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 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 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 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 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桥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 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 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 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 从幼凭煤聘定王氏为妻。 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 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 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 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 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 王公回礼,便回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 须还我个明白。” 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 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 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 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 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 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 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 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 若在时,半字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 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 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差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惊得王公没做理会处。 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了。” 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 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 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 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 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 这拆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 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 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到得干净。” 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 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 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 不期一脚踢番坐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 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 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 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 你且放心过日子去。 休得愁闷。” 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 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 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 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 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 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 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 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 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 这是甚意儿? 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 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 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 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 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 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 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 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 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 兴哥并不阻当。 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陪嫁。 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 旁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 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 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 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 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 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 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大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 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 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 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 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 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 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 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 原为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 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 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 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 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 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 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 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 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 水陆驿递,权是快的。 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安县。 问着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 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 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 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 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 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 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 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 这话是真,也未可知。 如今央谁人去好?” 左思右想,放心不下。 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 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 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 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 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 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 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 吕公执意不肯。 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 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吵,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馀,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 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 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 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 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 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 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 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 正是: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 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 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 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 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 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 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 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 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 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 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再作区处。 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 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 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 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 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 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 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 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我守得几时,亦有何益? 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 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 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 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 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人家。” 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 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 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 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 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 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 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 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 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 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 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 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 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 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 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 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 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 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 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 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 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 谁知你丈夫客死。 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 平氏听罢,毛骨谏然。 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 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 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 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 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 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 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 县兰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 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 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 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 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 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 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 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 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 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 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 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 望爷爷做主。” 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 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急论。 他因年老脚睒,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 宋福道:“六十七岁了。” 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 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 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 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俟晚堂听检。” 原来来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 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 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 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 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 弟兄两个只是求告。 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 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 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 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 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 弟兄两个道:“爷爷分付,小人敢不遵依。” 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 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 正是,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 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 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 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 县主道:“这也容易。” 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 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 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 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兄弟都没话了。 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 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 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 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 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 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 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 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 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 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 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折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 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 此乃吴知县之厚德。 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 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 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 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