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第二十七章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渔船载酒日相随,短笛芦花深处吹; 湖面民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这首诗是杨备游太湖时所作。 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 你道有多少大? 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围五百里,广三万六千顷,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带三州。 那三州? 苏州、湖州、常州。 东南诸水皆归:一名震泽、一名具区、一名笠泽、一名五湖。 何以调之五湖? 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霅溪,西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滆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 那五湖之水,总是震泽分流,所以谓之太湖。 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贡湖、胥湖。 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东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鱼查之东曰金鼎湖,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吴人称做太湖。 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两山最大。 东洞庭曰东山,西洞庭曰西山。 两山分峙湖中。 其余诸山,或远或近,若浮若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 有元人许谦诗为证: 周回万水入,远近数州环。 南极疑无地,西浮直际山。 三江归海表,一径界河间。 白浪秋风疾,渔舟意尚闲。 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 欲游两山者,必假舟楫,往往有风波之险。 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曾作诗一首: 白雾漫空白浪深,舟如竹叶信浮沉; 科头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 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 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姓高,名赞,少年惯走湖广,贩卖粮食。 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着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 浑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标,文名秋芳。 那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读书,至十二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 交十三岁,就不进学堂,只在房中习学女工,描鸾刺凤。 看看长成十六岁,出落得好个女儿,美艳非常。 有《西江月》为证: 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 眼横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笋。 袅娜休言西子,风流不让崔莺。 金莲窄窄瓣儿轻,行动一天丰韵。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定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 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情愿。 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许允。 虽则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况高赞又是个富家,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择个风流佳婿。 但有一二份才貌的,那一个不挨风缉缝,央媒说合。 说时夸奖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 及至访实,都只平常。 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不须言三语四。 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 合得我意,一言两决,可不快当!” 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 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言未必真; 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话分两头。 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 此人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 也有《西江月》为证: 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 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领。 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 青钱万选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生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 所以年当弱冠,无力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 钱兴日逐做些小经纪供给家当,每每不敷,一饥两饱。 幸得其年游庠,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书。 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唐生,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个月,以此钱生呼之为兄。 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亲。 说话的,那钱青因家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 其中有个缘故。 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他缔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 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 亦有《西江月》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 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 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蓬松两鬓。 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 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 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着他。 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甚说得着。 话休絮烦。 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少梅。 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 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桔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 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 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 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 凭着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 那日一夜睡不着。 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 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 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 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来。” 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 请里面坐了领教。” 颜俊到坐启下,作了揖,分宾而坐。 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怕用小子不着。” 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 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 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 颜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 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 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 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 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 这是你说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 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 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 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 随他古怪,然须知媒人不可怠慢。 你怕他怎的!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 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去说。 说成了时,休想吃我的喜酒!” 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口费然不悦之意,即忙回船转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请坐了,再细细商议。” 颜俊道:“肯去说便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 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 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 别家相媳妇,他偏要相女婿。 但得他当面看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 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目包揽在身上。” 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他看个眼饱。 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 尤辰不觉哈哈大笑道:“大官人,不是冲撞你说。 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 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 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 你与我包谎,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该是我的姻缘,一说就成,不要面看,也不可知。” 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怎地。” 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 只求老兄速去一言。” 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 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 尤辰道:“当得,当得!” 颜俊别去。 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 颜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着,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复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 好计,好计!” 等待天明,便唤家童小乙来,跟随尤大舍往山上去说亲。 小乙去了,颜俊心中牵挂,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 当下焚香再拜,把签筒摇了几摇,扑的跳出一签。 拾起看时,却是第七十三签。 签上写得有签诀四句,云: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颜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连声道:“不准,不准!” 撒袖出庙门而去。 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 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 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 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 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 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坐。 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趁着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 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 说是与令爱作伐。 高赞问:“是何宅。” 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 此子年方十八,读书饱学。” 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 老汉有言在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 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 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 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 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 就是在下,也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果,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 高赞闻言,心中甚喜。 “便是令亲果然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 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放心。 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更无别说。” 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 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 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 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之理。 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着眼。 若是令亲不屑下顾,待老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贴。” 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驾意决要会面,小子还同舍亲奉拜,不敢烦尊动履!” 说罢,告别。 高公那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 吃到更余,高公留宿。 尤辰道:“小舟带有铺陈,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别。 等舍亲登门,却又相扰。” 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谢下船。 次早顺风,拽起饱帆,不匀大半日就到了吴江。 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一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体如何。” 尤辰把问答之言细述一遍,“他必要面会,大官人如何处置。” 颜俊嘿然无言。 尤辰便道:“暂别再会。” 自回家去了。 颜俊到里面,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只恐尤辰所言不实。 小乙说来果是一般。 颜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计,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 不知说的是甚么计策? 正是: 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 自古姻缘皆分定,红丝岂是有心牵。 颜俊对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计在此,也不打紧。” 尤辰道:“有何好计。” 颜俊道:“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 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 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 待行过了聘,不怕他赖我的姻事!” 尤辰道:“若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之理。 只怕钱官人不肯。” 颜俊道:“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点一遍名儿,有甚亏他处!料他决然无辞。” 说罢,作别回家。 其夜,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酒肴比常分外整齐。 钱万选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劳盛设。” 颜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烦贤弟则个。 只是莫要推故。” 钱万选道:“小弟但可效劳之处,无不从命。 只不知甚么样事。” 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作伐,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 一时间夸了大口,说我十分才貌。 不想说得忒高兴了,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然后行聘。 昨日商议,若我自去,恐怕不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 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瞒过那高老,玉成这头亲事,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报。” 钱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 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 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 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他。 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什么相干。 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 钱万选听了,沉吟不语。 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 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塌下来,自有长的撑住。 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 钱万选道:“虽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 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 是夜无话。 次日,颜俊早起,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净袜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来还有相酬。 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 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人说,泄漏其事。 今日约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 钱青道:“一依尊命。 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纳还。 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 颜俊道:“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大事。 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 钱青道:“既承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强领下。 那银子断然不敢。” 颜俊道:“若是贤弟固辞,便是推托了。” 钱青方才受了。 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勉强应承,颜俊预先备下船只,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又拨两个安童伏侍,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俱已停当。 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钱字。 过了一夜,清早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 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比前更觉风雅,正是: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 颜俊请尤辰到家,同钱青吃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 又遇了顺风,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 天色已晚,舟中过宿。 次日早饭过后,约莫高赞起身,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谦逊些加个晚字。 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说:“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 高家仆人认得小乙的,慌忙通报。 高赞传言快请。 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 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心中已自三分欢喜。 叙礼已毕,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 高赞肚里暗暗欢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 坐定,先是尤辰开口,称谢前日相扰。 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问道:“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 前日不曾问得贵表。” 钱青道:“年幼无表。” 尤辰代言:“舍亲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 高赞道:“尊名尊字,俱称其实。” 钱青道:“不敢!” 高赞又问起家世。 钱青一一对答,出词吐气,十分温雅。 高赞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 且请先生和儿子出来相见,盘他一盘,便见有学无学。” 献茶二道,分付家人:“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 去不多时,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生出来。 众人一齐起身作揖,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姓陈,见在府庠。 这就是小儿高标。” 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此子如此,其姊可知。 颜兄好造化哩!” 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 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 请问贵邑有三高祠,还是那三个。” 钱青答道:“范蠡、张翰、陆龟蒙。” 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 钱青一一分疏出来。 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 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学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 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 忙唤家人,悄悄吩咐备饭,要整齐些。 家人闻言,即时拽开桌子,排下五色果品。 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 三汤十菜,添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 你道为何如此便当? 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 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 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分付,流水的就搬出来。 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 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数日,钱青那里肯住。 高赞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 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早行,不得再来告别。” 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 小学生也作揖过了。 金氏也备下几色嗄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 高赞扯尤辰到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 尤辰道:“小子领命。” 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 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 正是: 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 直到更深,方才抵家。 颜俊兀自秉烛夜坐,专听好音。 二人叩门而入,备述昨朝之事。 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之喜。 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 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以为谢礼。 就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 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日往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 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亲迎之礼,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 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 高赞为选中了乘龙快婿,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 先遗人对尤辰说知。 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 颜俊道:“这番亲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 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够,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 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 好事定然中变!连累小子必然受辱!” 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缘,自然成就。 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 谁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作难。 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个不字么? 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发付我? 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 尤辰摇头道:“成不得!人也还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 若不肯把人送上轿,你也没奈何他!” 颜俊道:“多带些人从去,肯便肯,不肯时打进去,抢将回来。 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来证。 只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差处。” 尤辰道:“大官人休说满话!常言道:恶龙不斗地头蛇。 你的从人虽多,怎比得他坐地的,有增无减一弄出事来,缠到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是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 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处!” 颜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 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敝县没有亲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罢。” 尤辰道:“一发成不得。 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处夸其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这是断然要去的!” 颜俊道:“如此,怎么好。” 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别无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钱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 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夺了去。 结姻之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 颜俊顿了一顿口道:“话到有理!只是我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 央及他时,还有许多作难哩!” 尤辰道:“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 风光只在一时,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 颜俊又喜又恼。 当下别了尤辰,回到书房。 对钱青说道:“贤弟,又要相烦一事。” 钱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 颜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毕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亲迎。 原要劳贤弟一行,方才妥当。” 钱青道:“前日代劳,不过泛然之事。 今番亲迎是个大礼,岂是小弟代得的,这个断然不可!” 颜俊道:“贤弟所言虽当,但因初番会面,他家已认得了。 所换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变卦。 不但亲事不成,只恐还要成讼,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 却不得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 若得贤弟亲迎回来,成就之后,不怕他闲言闲语。 这是个权宜之术。 贤弟须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辞。” 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只索依允。 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都吩咐了说话,不许漏泄风声。 取得亲回,都有重赏。 众人谁敢不依。 到了初二日清晨,尤辰便到颜家相帮,安排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都封得停停当当。 其钱青所用,乃儒巾圆领丝绦皂靴并皆齐备。 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载众人;小船四只,二者护送,二者以备杂差。 十余只船,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一路流星炮仗,好不兴头。 正是: 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 尤辰先到高家报信。 一面安排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灯笼火把共有数百。 钱青打扮整齐,另有青绢暖轿,四抬四绰,笙箫鼓乐,径望高家而来。 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竞来观看,挨肩并足,如看神会故事的一般热闹。 钱青端坐轿中,美如冠玉,无不喝采。 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便道:“这般一对夫妻,真个郎才女貌!高家拣了许多女婿,今日果然拣着了。” 不题众人。 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坐。 未及天晚,堂中点得画烛通红。 只听得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了!” 傧相披红插花,忙到轿前作揖,念了诗歌,请出轿来。 众人谦逊揖让,延至中堂奠雁。 行礼已毕,然后诸亲相见。 众人见新郎标致,一个个暗暗称羡。 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然后定席安位。 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面南专席,诸亲友环坐相陪。 大吹大擂的饮酒。 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 且说钱青坐于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 贺高老选婿得人。 钱青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如何结末哩? 我今日且落得受用。” 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 料想不能如此富贵。” 转了这一念,反觉得没兴起来,酒也懒吃了。 高赞父子轮流敬酒,甚是殷勤。 钱青怕担误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 高赞固留,又坐了一回。 用了汤饭,仆从的酒都吃完了。 约莫四鼓,小乙走在钱青席边,催促起身。 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起身作别。 高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赔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轿。 只见船上人都走来说:“外边风大,难以行船,且消停一时,等风头缓了好走。” 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 那风刮得好利害!只见: 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起浪。 只为堂中鼓乐喧阗,全不觉得。 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一片风声,吹得怪响,众皆愕然。 急得尤辰只把脚跳,高赞心中大是不乐。 只得重请入席,一面差人在外专看风色。 看看天晓,那风越狂起来,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飞舞。 众人都起身看着天,做一块儿商议。 一个道:“这风还不像就住的。” 一个道:“半夜起的风,原要半夜里住。” 又一个道:“这等雪天,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 又一个道:“只怕这雪还要大哩。” 又一个道:“风太急了,住了风,只怕湖胶。” 又一个道:“这太湖不愁他胶断,还怕的是风雪。” 众人是恁般闲讲,高老和尤辰好生气闷!又捱了一会,吃了早饭,风愈狂,雪愈大。 料想今日过湖不成,错过了吉日良时,残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 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怎好教他空去。 事在千难万难之际,坐间有个老者,唤做周全,是高赞老邻,平日最善处分乡里之事,见高赞沉吟无计,便道:“依老汉愚见,这事一些不难。” 高赞道:“足下计将安在。” 周全道:“既是选定日期,岂可错过!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结亲? 趁这筵席做了花烛。 等风息,从容回去,岂非全美!” 众人齐声道:“最好!” 高赞正有此念,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 当下便分付家人,准备洞房花烛之事。 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本是个局外之人,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 忽见周全发此议论,暗暗心惊,还道高老未必听他;不想高老欣然应允。 老大着忙,暗暗叫苦。 欲央尤少梅代言,谁想尤辰平昔好酒,一来天气寒冷,二来心绪不佳,斟着大杯只顾吃,吃得烂醉如泥,在一壁厢空椅上打鼾去了。 钱青只得自家开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 不妨另择个日子,再来奉迎。” 高赞那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专。” 说罢,高赞入内去了。 钱青又对各位亲邻,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结亲。 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个不极口赞成。 钱青此时无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时,却叫颜小乙与他商议。 小乙心上也道不该,只教钱秀才推辞,此外别无良策。 钱青道:“我已辞之再四,其奈高老不从!若执意推辞,反起其疑。 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桩大事,并无欺心。 若有苟且,天地不容!” 主仆二人正在讲话,众人都攒拢来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决矣,大官人不须疑虑!” 钱青嘿然无语,众人揖钱青请进。 午饭已毕,重排喜筵,傧相披红喝礼,两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规行礼,结了花烛。 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对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没心人。 其夜酒阑人散,高赞夫妇亲送新郎进房,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 几遍催新郎安置,钱青只不答应。 正不知什么缘故,只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 丫环将房门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 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勉强答应一句道:“你们先睡。” 丫环们乱了一夜,各自倒东歪西打瞌睡。 钱青本待秉灯达旦,一时不曾讨得几支蜡烛。 到烛尽时,又不好声唤,忍着一肚子闷气,和衣在床外侧身而卧,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 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书馆中去梳洗。 高赞夫妇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为怪。 是日雪虽住了,风尚不息。 高赞且做庆贺筵席,钱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进房,女孩儿又先睡了。 钱青打熬不过,依旧和衣而睡,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又过一晚。 早起时,见风势稍缓,便要起身。 高赞定要留过三朝,方才肯放。 钱青拗不过,只得又吃了一日酒。 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之事,尤辰口虽答应,心下未必准信。 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心中暗暗欢喜。 一连两夜,都则衣不解带,不解其故。 “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 此是第三夜了。 女孩儿预先分付丫环,只等官人进房,先请他安息。 丫环奉命,只等新郎进来,便替他解农科帽。 钱青见不是头,除了头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贴着床里自睡,仍不脱衣。 女孩儿满怀不乐,只得也和衣睡了。 又不好告诉爹娘。 到第四日,天气晴和,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 娘女共是一船,高赞与钱青、尤辰又是一船,船头俱挂了杂彩,鼓乐振天,好一闹热。 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驾个小小快艇,赶路先行。 话分两头。 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悬悬而望。 到初二日半夜,听得刮起大风大雪,心上好不着忙。 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只怕挫了时辰。 那想道过不得湖!一应花烛筵席,准备十全。 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心下好闷,想道:“这等大风,到是不曾下船还好。 若在湖中行动,老大担忧哩!” 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丈知道错过吉期,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定然要另选个日子,又不知几时吉利? 可不闷杀了人!” 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时,在岳丈前撺掇,权且迎来,那时我那管时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 如此胡思乱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门前张望。 到第四日风息,料道决有佳音。 等到午后,只见小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取来了,不过十里之遥。” 颜俊问道:“吉期挫过,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 小乙道:“高家只怕挫过好日,定要结亲。 钱大官人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 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 小乙道:“睡是同睡的,却不曾动弹。 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 颜俊骂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 你如何不叫他推辞,却做下这等勾当。” 小乙道:“家人也说过来。 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鉴察。 ‘“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忿忿的奔出门外,专等钱青来厮闹。 恰好船已拢岸,钱青终有细腻,预先嘱付尤辰伴住高老,自己跳上岸。 只为自反无愧,理直气壮,昂昂的步到颜家门首。 望见颜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诉衷情。 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际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不等开言,便扑的一头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 说声未毕,揸开五指将钱青头巾头发扯做一把。 乱踢乱打,口里不绝声的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见成受用!” 钱青口中也自分辩。 颜俊打骂忙了,那里听他半个字儿。 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 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 船上人听得闹吵,都上岸来看。 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故,都走拢来解劝。 那里劝得他开。 高赞盘问他家人,那家人料瞒不过。 只得实说了。 高赞不闻犹可,一闻之时,心头火起,大骂尤辰无理,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 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 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从人对打。 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 看的人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 却似: 九里山前摆阵势,昆阳城下赌输赢。 事有凑巧,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至于北门。 见街上震天喧嚷,却是厮打,停了轿子,喝教拿下。 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则散了。 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高赞兀自扭住尤辰,纷纷告诉,一时不得其详。 大尹都教带到公庭,逐一细审,不许搀口。 见高赞年长,先叫他上堂诘问。 高赞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赞,为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将女许配。 初三日,女婿上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亲事。 今日送女到此。 不期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 小人问其缘故,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 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 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 可在这里么。” 高赞道:“叫做尤辰,见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赞,唤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你可实实供出,免受重刑!” 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教取夹棍伺候。 尤辰虽然市井,从未熬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高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 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结亲始末,细细述了一遍。 大尹点头道:“这是实情了。 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却被别人夺了头筹,也怪不得发恼。 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 便教颜俊,审其口词。 颜俊听得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叙了一遍。 两口相同。 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青年美貌,且被打伤,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 问道:“你是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有乖行止。” 钱青道:“此事原非生员所愿。 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 只道一时权宜,玉成其事。” 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 钱青道:“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 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 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 颜俊从旁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 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 再问钱青道:“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 钱青道:“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 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 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 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 那鲁男子既自知不及,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 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 这话哄得那一个!” 钱青道:“生员今日自陈心迹,父母老爷未必相信。 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便知真假。” 大尹想道:“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说实话。” 当下想出个主意来,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女,速来回话。 不一时,稳婆来覆知相公,那高氏果是处子,未曾破身。 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 大尹又道:“不许多嘴!” 再叫高赞道:“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个。” 高赞道:“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后来女儿又与他做了花烛。 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已定了夫妇之义。 若教女儿另嫁颜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 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 钱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员此行,实是为公不为私。 若将此女归了生员,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了。 宁可令此女别嫁,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谈论。” 大尹道:“此女若归他人,你过湖这番替人诓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前程了。 今日与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 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疑? 休得过让,我自有明断。” 遂举笔判云: 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 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责言,终难指鹿为马。 两番渡湖,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 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 高氏断归钱青,不须另作花烛。 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 事已不谐,姑免罪责。 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煽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 判讫,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免其画供,竟行逐出,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 高赞和钱青拜谢。 一干人出了县门,颜俊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抱头鼠窜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门。 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谢道:“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配匪人。 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儿到舍下少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 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 高赞道:“既如此,一发该在舍下住了。 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 钱青道:“苦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 是夜开船离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 一山之人闻知此事,皆当新闻传说。 又知钱青存心忠厚,无不钦仰。 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 有诗为证: 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