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 （2）

    林羽对小时候最初的记忆是一次在mama身前身后玩，mama挎着菜篮子正和几个左邻右舍的妇女们在路口闲聊，别人说她是小黄毛丫头，mama笑着说：“小丑八怪”，周围的人都笑了。林羽觉得这不是好话，就藏在mama身后了。那时候，她五岁。

    她的确不好看，一头发黄的头发，又软又杂乱，很像玉米须。又扁又平的脸上嵌着一双小眼睛不说，又胡乱长了一些小雀斑。林羽想不明白，为什么爸妈都是大眼睛双眼皮又都好看，而自己却是这么小的眼睛，后来才发现，自己太像姥姥了，而mama却是像姥爷，长得好看。唉，强大的隔代遗传，似乎很不公平啊。

    林羽的家在屯子居中位置，坐北朝南的两间茅草房，前后两个菜园。推开歪歪扭扭的木板门，进得院子，右手边是一个猪圈。里面不安分的花老母猪基本是在逡巡，嗷嗷吭吭地叫，隔会就上树爬墙地要跳出来。要是哪次身手矫健越狱成功，必是高兴得直撒欢，欢快地倒腾着四条腿，小尾巴不停地摇晃，颠颠颠，颠颠颠，这闻闻那拱拱，不知如何是好了。

    挨着猪圈是个柴火垛，有玉米秸秆，有黄豆秸秆，母鸡们会在垛底忙忙乎乎地啄小虫子吃，边刨边咯咯咕咕地，或者挠出一个舒服的地方趴着晒太阳，伸着爪子，松散着翅膀和鸡毛，像个大圆球。大公鸡总会雄赳赳气昂昂地伸着脖子冲过来，把祥和觅食的母鸡们冲得四散奔逃。而大公鸡总会稳准狠地抓住一只叨住脖子踩一次蛋。

    进门的左手边是个菜园，春种秋收，和房后的园子一起供应着一家人一年的蔬菜。这是房子南的布局。房子西是仓房，里面堆放着农杂物品，破铁锹、烂把镐，带锯齿的镰刀、锯齿快磨平的锯子，还有林羽mama自己串的盖帘、编的大筐小筐，麻绳铁丝头等等。还有一个鸡架，鸡架上有几个林羽mama用稻草编的鸡窝。老母鸡总在中午下蛋，下完就“咯咯哒、咯咯哒”叫起来没完没了，把午睡的林羽吵醒，恨不得揍它们一顿，把它们的嘴捏上。可是把它们赶跑了，一会又呼扇着回来“咯咯哒”，而且故意似的，把脖子抻得老长，扯着嗓子叫得更欢了：“下蛋了，下蛋了”，待它们由引吭高歌渐渐变成浅吟低唱，一个原本可以做个好梦的中午也就过去了。

    房檐下挂着红红的辣椒串，编成大辫子的大蒜串，还有夏天烀熟晾干的玉米吊子，冬天重新烀一次，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吃一口，简直唇齿留香，人间美味啊。或者用沙子炒成爆米花，比普通玉米炒的更酥更香，吃上简直停不下来。

    房檐下还挂着些晒干的西葫芦干、窝瓜干、豆角干。春天里没有菜，林羽mama就把这些干菜泡开，炖着吃。林羽最爱吃干豆角丝包的饺子，每次吃到撑，端下去又拿起两个吃了，直到顶脖。里面也没有rou，就是用荤油拌的馅，就是那点荤腥，就把她香蒙了。

    那时候蘸饺子没有酱油，就把大酱炸熟，蘸着吃。油也是舍不得多放的，星星点点而已。有时候蘸多了，齁咸齁咸。而能吃到一点油炸的大酱，对全家人来说，也是相当于过年了。

    说起荤油，林羽觉得真香。若是有一碗热腾腾的大黄米粥，在上面放上一小勺白色的凝固的荤油，荤油遇热，慢慢融化，散开一圈圈的小油珠，大黄米粥在油珠的浸润下，散发出晶莹的光泽和扑鼻的香气。舀一小勺放进嘴里，那份绵软香糯，简直要把舌头都融化了。

    窗户很破旧。有的玻璃打了一条缝，用布条糊上。有的打得严重些，碎出了小三角形的豁口，或是更大块，就用布剪出相应的形状，继续糊上。风吹雨打，玻璃坏的越来越多，糊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多，到最后，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了。

    推开吱呀吱呀的有裂缝的木门，进门是厨房，俗称外屋地。左手边是灶台，土坯垒成，有大小两个锅，灶台上铺几块木板，揭开木板，经常就会发现潜伏的蟑螂、灰色的毛毛虫，它们被揭去藏身的荫盖，张皇失措，四处逃窜，眨眼间就钻进洞里不见了。几块松木板钉成的锅盖，相对的两部分，非常沉重。常年的烟气熏蒸，锅盖变成了暗黑色，更增添了它的厚重。一个又圆又厚的木头菜板，一切带点水的菜，水就把菜板浸湿，就会有小木渣。林羽mama就用菜铲把湿的部分刮掉，因为基本是中心部分湿，越刮中间越洼。这是厨房南部分的布局。

    屋地偏北有个土豆窖，秋天把土豆储存到窖里，一直供应到来年夏天新土豆下来。冬天屋里非常冷，土豆窖也会上霜。春天热了，土豆就渐渐生出白白的芽来，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土豆芽越来越长，竟会长到一尺多长，浩浩荡荡白白嫩嫩的，好似白色的小树林，有的甚至从窖盖的缝隙钻出来，吸取天地之精华。听说吃了发芽的土豆会中毒，但是林羽家还是会把土豆芽弄掉，接着吃，直到新土豆下来。

    有时土豆芽倒在外面，猪儿恰巧从猪圈里跳出来，一顿吃，吃完躺在地上吐白沫，身上发紫，林羽mama神色慌张地说这是中毒了，赶紧给打上解毒药。

    沿着北墙用凳子架起几块木板，上面放着盆盆罐罐、咸菜坛子等杂物。外屋地没有吊棚，抬头看是一道道木头檩子，时间久了，挂些长短的灰嘟噜。墙是土的，地面也是土的，而且不平。特别是做饭的时候，烟气刚刚的，更觉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到里屋，一铺炕，上面铺着用高粱篾儿编织的被烟熏得发黑的炕席。由于炕是用土坯垒成，时间久了，就会出现塌陷，于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而炕席禁不住饭桌子、剪刀等杂物和孩子蹦跳的磨损，久了就会出现破损，漏出来的小篾儿刺经常扎进rou里，有的断在里面，不及时拨出来，手就会红肿发炎了。席子有坏的地方，也没钱买新的。林羽mama挑好的高粱秆儿，泡软，再削成炕席同等宽窄的高粱片，按照原有的纹路脉络编织。林羽小小的时候就和mama学会了修补炕席，这一块那一块的补。

    在炕东有个灶坑，炕西连着烟囱。地上有一个大柜子，红漆的底，上面画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花草鱼鸟，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大柜上有个装被子对开门的柜子。依次还有两个小柜子，刷着黄色的漆。

    这就是林羽家，很贫穷。甚至于她想有一面镜子，有个单独的小屋，一个单独的小炕，哪怕只能够容纳躺下，最终都未曾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