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章 自急管繁弦,至急景凋年
转眼又是新年。上海的新年是一年中最安静的时刻,因为多数人都回了老家,马路、地铁、商场、饭店、学校一夜之间好像都清空了似的,路边卖粢饭团与咸豆浆的小贩当然更难觅踪影了。盛桐匆匆走过外白渡桥,穿街过巷,回到自家小区。遇见几个保安和遛狗的邻居打招呼,他也只是略微点头,一路脚步不停,乘电梯到42层,刷指纹进门。“静言,”他鞋都来不及换,径直走进房间,“你怎么不听话,起来干嘛?”陈静言拎着一把洒水壶,匆匆忙忙从阳台进来,差点撞到玻璃门上。“我想……给你种的花浇点水。”“放着,”他真有点生气了,“这些事佣人都会做,何必你动手?你现在眼睛这样,万一再有什么变化,叫我怎么办?”一边说,一边伸手拉她进来,将推拉门阖上,“你看看你,被风吹得,都凉透了!”虽然嗔怪,仍将她的手暖在手心里,呵着气。“生气啦?”她一边眼睛戴着眼罩,因此侧过头来,用好的那边眼睛看他,模样颇为好笑。“我早就不痛了,成天躺着,也怪闷的。不过没关系啦,下次不敢了,别生气好不好?”“哼!”他心里早不怪罪了,嘴上仍恶狠狠的,“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一边说,一边领着她到餐厅。“粢饭团和豆浆买来了,尝尝。”“谢谢啦!”她凑近他,“要不要送你香吻一枚?”他小心地将她推远一点,“少来啦,好多天没洗头,臭死了!快点吃,吃完我帮你洗头发去。”“嗯!”她愉快地应了一声,“你也一起吃好不好?上次我们一起吃早餐,还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呢。记得那时正下着大雪……”“算了吧,你这个记性!上次拍那个公益广告,不是整天都一起吃的?”“也是哦……不过那不同,有很多人一起嘛。”说着,笑着,他坐在她身边,帮她将豆浆插上吸管,又用小刀把粢饭团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叉子叉稳了,送到嘴边。“我自己来嘛,这样怪不好意思。”她嘟囔一句。“干嘛?”他凶巴巴的,“医生说了,你不能低头,会造成眼内压升高!再说,你是我老婆,家里又没有第三个人,有什么不好意思?”“不是还有初一吗?”说得也是。他低头一看,初一正坐在脚边,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尾巴一摇一摇,口水都流出来了。“去去,爸爸mama秀恩爱,小朋友非礼勿视!”他大声将初一斥开。陈静言禁不住要笑,却又不敢,医生说了不能大笑,一笑他定又要凶起来。“咦,这早餐味道,怎么和平常不太一样?”“当然不一样,”盛桐皱了皱眉,“小摊贩都回老家过年了,这是从外白渡桥那边的上海早晨买过来的。”“难怪,”陈静言哀叹道,“我都能吃出百元大钞的味道。”顿一顿,又说,“你自己怎么不吃?让我们红尘作伴,吃得白白胖胖。”“好啦,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还有心思开玩笑!”他说着,又叉起一块粢饭团,送到她嘴边。“不过说起吃,我倒想起你的吃货朋友顾冬了。苏羽烈那小子,成天缠着我要签她做代言人,假公济私!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那年圣诞节的情书,就是顾冬写的?”“还是不要啦,”陈静言想起顾冬前不久才甩脸子走人的事,“苏羽烈当年不是嫌她胖吗?现在她瘦了,苏羽烈倒死胖死胖的了,她哪里还看得上?”“喂,你们女生都这么肤浅的吗?”盛桐不由得忿忿。“那当然!”陈静言得意地咬住叉子,含含糊糊地说,“如果你长得像曾志伟,哪怕富可敌国,我也不喜欢。”“庸俗的女人!”盛桐笑骂一句,手想戳她额头,见到那眼罩,叹一口气,转而抚她的脸颊,黯然道,“快点好起来,好不好?”“对了,如果盛世翡翠要请代言人,不妨考虑一下顾冬?”陈静言笑着把话岔开。客房有扇转角落地窗,悬白色纱帘,摆了个圆弧形的浴缸。“就躺这里洗吧,”盛桐小心地搀她过去,“光线比较好,浴缸线条也柔和,脖子会更舒服些。”“那洗完头发的脏水,不得流得到处都是?要么拿个大盆子接着?可你家没大盆子啊!不行不行!”陈静言连忙摆手退缩。盛桐一把揪住她,“你是真笨还是装笨?谁叫你躺里面了?”说着,搬过两张银色陶瓷鼓凳,“坐浴缸外面,头枕在浴缸上,脏水直接流进浴缸里面去,懂了吗?”看来是真笨,陈静言不由得吐吐舌头,照他说的坐好。盛桐在浴缸边缘上铺了一方浴巾,自己也坐下,将手垫在她脖子下面,轻轻地托住,将她上半身躺平在自己腿上,头枕着浴缸边缘。“桐——”她的眼睛闭着,身体一阵战栗,手紧紧揪住他衣袖。“不要怕,不会弄湿眼睛的。”他温柔地说着,试过水喉的温度、力度都刚好,方才小心翼翼地淋到她头发上。一绺一绺地濡湿了,洗发水在手心搓出泡沫,敷在她头上,一点点摊开来,轻轻按摩。“太脏了,头皮痒不痒,要不用点力度?”他问。“嗯!”她听话地回答。他的指甲一贯修得短短的,此时挠过她头皮,一下,又一下。窗外的冬日暖阳透过帘子,照到眼皮上。水声哗哗,洗发水的香气弥漫开来,他身体的动作,令她每个毛孔都熨帖了。冲洗干净,略略控干水分,她以为好了,正待起身,又被他摁住。“别急。”于是重新躺下,听任他将氨基酸护发素抹在发尾,细细地揉搓着。这时不怕洗发水进到眼里,因此睁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所以,我父亲出车祸那次,也是她叫人干的?”“嗯,都招供了。对不起,静言,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受了太多委屈!”他当心地在每一根发丝的尾部都蘸上护发素,却留心不碰到头皮,“我从纽约回来之后,去找过你的,你和许锦棠在花园里喝茶。我本想进去问个究竟,发现有人跟拍,就走了。”“跟拍?”“后来才知道,是文薇收买了总裁办秘书,我的行踪、电话、邮件他们都能追踪到。所以我就势在她们面前,演了一出痛失所爱的苦情戏码。”“那许锦棠怎么会非要把我带过去,也是你安排的?”盛桐的手停了一下,“我没有安排他什么,只是间接透露给他我订婚的消息,并且预估到他的行动。不过,我情愿自己当初不要这样自作聪明,也就不会……”他说不下去,抿住嘴唇,望向一边。“没关系,”陈静言笑起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还是会这样选的,你不要自责了。就算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不还有一只吗?如果万一眼球萎缩,我就去装个以假乱真的义眼,反正你有钱嘛!”“静言,”盛桐急促地打断她,“拜托你别故作轻松再来安慰我了!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好起来,还和从前一样,不要瞎,我不允许!”“好吧,你不许就算了!”陈静言拽着盛桐的手腕,想不到他回过头来,竟有大颗的眼泪滴在她脸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哭,最初还以为是水喉洒出来的水,见他良久并未动手,身体却微微抽搐,才知是难过落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你真的应该和许锦棠在一起,”盛桐的声音哽咽着,“他对你,真的很好。而我,太自私了。如果不是我,你们……”“傻瓜,”陈静言想支撑着身体爬起来,仍被摁住,只得继续躺在他腿上,伸手环住他的腰,“我这么爱你,怎么能再接受别人的好?为了你,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你这样我会难过,医生说了,情绪也会影响到疗效哦。”“嗯,”盛桐回过神来,收了泪,鼻音浓重地自嘲道,“对不起,我大概又该吃药了。”陈静言见气氛沉重,便找岔开话题,“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那次的毒涂料事件?17家质检机构出具的检测报告,72组结果,为什么单单有1份送检样品超出国家标准?”盛桐听出她话里有话,“你怀疑有人做了手脚?”“一开始我怀疑质检机构被收买,去当地拿了报告看,没任何问题。又去发现问题的那户人家楼上楼下都做了取样、检验,检测结果却完全符合国家标准。”“所以你的意思是——”盛桐看着陈静言,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很显然,盛世在做同一单元的装修时,用的会是同一批次的涂料。没道理偏偏只有一家甲醛超标。所以问题就出在这户人家身上。收买一户小康之家,让他们在送检样本中做点手脚,跟得到的好处相比,简直太超值了。”“咳,”盛桐拧起眉头,心疼地瞧着陈静言,“事情都过去了,何必那么较真?还巴巴地跑到东北去一趟,万一遇上个卖拐的,把你给拐跑了怎么办?”陈静言在他腰间戳了一指,“多大的人了,还会被拐跑啊?我就是觉得这事蹊跷,盘问下来果然又是致远那边捣的鬼。不过不是文理,而是文薇。她是想隔山打牛把我赶跑,可惜当时我太笨,白白浪费了她一番良苦用心。所以你看,我好像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呢!是不是应该自觉退隐,把你拱手让给别人呀?”“你敢!”盛桐轻笑着,打开水喉,将头发再次冲洗干净,白色浴巾一裹,托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扶起来。“坐着别动,要吹干,不然会头疼的。”说着他又去取了电吹风过来,调至中温、微风,手指穿过她的头发,一丝丝扬起,吹干。嗡嗡的电机声,从未像这样好听过。“别动呀。”他止住她的肩。“我想抱着你,可以吗?”她转过身来,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没受伤的那边脸紧贴在他胸口。他顿了顿,继续开动电吹风,手指轻柔,拂过她头顶。“头发真软,”他在电机声中喃喃地说,“第一次见你,绑着两条羊角小辫,满脑袋碎头发,就忍不住想乱揉一通。”“你说什么?”噪音在耳畔干扰。她听得断断续续的。“说你披头散发,前后都分不清了,好像贞子!”“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