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蓦然飞过别枝去 1
是一个父亲,就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光荣;或者意味着压力,甚至意味着负担。无论这个在你膝前成长起来的小生命,是男是女,是聪明还是愚鲁,是美丽还是丑陋。 一个对自己负责任的人,其实只是对于所有与自己天然有关、或者后来或逐渐或突然产生关系的其他人,负责而已。 在这一点上,人类的群居特性一览无遗:所谓对自己负责,其实本来就是对众人负责。因为“负责”这个字不光是要人“说”的,还是要人“做”的——而你做的一切,有资格评价的是别人。 你可以有个性不在乎别人的评论。但是那评论是在的。一味无视别人的评价的人,那评价本身,其实可能就是指责了——并且你再无视,它也在。 你知道它在,就不是无视。 人长着眼睛,真正的“无视”,很难做到。 而大部分人,还是会“有视”的。 而最“重视”的那部分人,其实是一部分要么活得很成功——所谓很成功的父亲;要么活得很累——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里的那种——“父”亲。 慕容懿倒是不怎么考虑“别人”怎么看待他这个父亲。他觉得自己的女儿本来就是“自己人”。他只关心如何将这个始终把自己当“别人”,而不肯把自己这个父亲当“自己人”的女儿,如何看待自己。 他只希望她能够真的把自己当父亲就够了! 她有多久不称呼自己了?或者应该问,她叫过几次“父亲”(“爸爸”“爹”……)? 他的头有些沉。 最近几天公司的事情很多,大大小小的订单雪片一样飞来。于是各种会议就开始变得频繁,组织工作,号召干劲,部署分工……所有这些本来可以占据慕容懿心中大部分的位置,而其他的事情,就相形之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最近他好像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在工作上。他那个叫慕容云青的女儿,而今在他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了——是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沉重了。 甚至在开会的时候,发言的当儿,听报告的场合,他也会走神。倒不是她没事就打电话找他的麻烦,她上次给他打电话要钱之后这么长时间根本没有以任何形式找过他了。而且她早就明言:我想见你自然会来找你。而我不想见你的时候,请你自重——你没有资格找我的“麻烦”。 她的意思,他这个爸爸,要是突然想见见她,就是找她的“麻烦”了。 可是他越来越惦记她。 那种惦念称为一种持久的情绪占据着,甚至笼罩着他的心空。他甚至无法安心——他想见见她! 她都二十一岁了,到了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关键的年纪。可是她每次到他这里来,那副浓妆艳抹的样子,那副大大咧咧的神情,娴熟地吸烟的姿势,都令他心痛。 她长得越来越像如月。虽然她没有如月的柔婉清纯和安静,可是冷眼一看,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尤其是她不对他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时候——只要她安静下来,他就觉得那就是舒月,那就是他的舒月啊……舒月!舒月! 舒月…… 人,何以堪!——舒月…… 他并不怪她的得寸进尺,只要他能做到的,她提出来,他总会马上满足;即使是他很难做到的,他也会尽力满足……不过他也记不起其实除了要钱,她对他有过什么其他的过分要求了。 他甚至有的时候希望她向自己要钱。哪怕把自己的那些积蓄都给她,他都愿意。即使她不亲自来要钱,打电话也可以,这样的话他至少可以听听她的声音了——那是舒月的声音,银铃般的,清脆悦耳又磁性的声音。并且他心里一直有一种愿望——也许她会叫自己个爸爸呢!
虽然,这称作是一种奢望更合适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自己知道这是个不可实现的想法。云青,他那么了解她!虽然,她又总是显得那么陌生,拒他于千里之外。 可是这个孩子在她心里太重了。有时候恍惚间他不知道自己对着她还是对着舒月,想着她还是想着舒月。舒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真的像一片云一样飘去,像月亮那样遥远了——不过,云青使舒月对于他而言更像是水中的月亮:尽管不可捉摸,甚至不可以触碰,但是毕竟,离他近一些,近一些……那即便是舒月的影子,即便是舒月的照片,也是舒月留给他的,也是舒月留给他的啊! 想到照片,他的心里忽然一痛。 他记起舒月去学校找他那一次,他们是拍了一些照片的。然而,当他兴冲冲地回家去告诉自己母亲和舒月,自己可以留在北京了的时候,当母亲告诉他舒月结婚了的时候——当他晕眩地疯狂地挣脱母亲的手,粗暴地踹开舒月家的门,看到舒月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冰冷的时候……他绝望了! 他本来是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舍我而去?为什么你匆促结婚?为什么你连个招呼都不打甚至去学校找我的时候都没有透露一声哪……!? 可是所有的话都在他的喉间哽住了。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传来的是狼被挤在角落里的声音。可是他手脚颤抖,嘴唇哆嗦,胸肺似要炸开……这么多年了,每逢想到当时的情景,他的心里仍然会莫名的钝痛! 他看到舒月的那一刻,当他看到舒月怀里的孩子,当他看到她脸上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气,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