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孔老爷的谋划、第一节 决断
孔博森在柔和的闹钟声中睁开了眼睛。 凤山的主人,方圆百里内最有权势的人,像往常一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仰望天花板,头脑中把城堡内外的大小事情闪电般过了一遍——昨天会议上讨论的秋赋,工厂新式武器的生产,对于几个不听话的寨子的讨伐,“蓝海人”的新动向,明年开春的赈济,新收的姨太太……然后迅速起床,下地。 几个丫鬟流水般在房内走来走去,给孔老爷整理发髻,套上舒适的长袍,穿上轻巧的竹丝凉鞋。一个丫鬟端上精致的铜质小痰盂,另一个丫鬟手捧着一个深红色的漆盘,上面覆盖着雪白的毛巾,正中整齐地摆放着小小的竹签和精盐——机器时代大众习以为常的个人清洁卫生在如今也变得只能为少数人享用了。孔老爷开始慢条斯理地洗漱,准备开始他新一天的生活了。 洗簌完毕,孔老爷一个人悠闲地踱到山顶上的小亭子——起了个恶趣味的名字叫做“至庸阁”——准备在朝阳中饱览自己治下的“大好河山”,同时郑重其事地享用三天才有一次的特别早餐:人奶。黑暗时代的老爷们毫不犹豫的重新捡起了早在千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的最丑恶的习俗。看来,人对于人的践踏和压迫是永存的,哪怕直到人类灭亡的那天。 享用完了小小的一盅乳白色液体,孔老爷意犹未尽地咋咋舌头,三步一摇走下了至庸阁,哼着曲子踱进了山顶那个雕梁画栋、气势雄伟的“宫殿”。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便是孔老爷宽广的“政事堂”了。正对大门的深处摆放着四扇巨大的黄花梨木屏风,头顶悬挂着一面乌木制成的牌匾,“政通人和”四个大字遒劲有力、金光闪闪;房间东侧,一大排黑色的橡木大柜从地面铺排到了天花板,里面装满了凤山历年积攒下来的文书档案;西侧,则是庞大的阴沉木制成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孔老爷的珍玩古董——真真假假的秦砖汉瓦,夏尊商鼎,各种玉石翡翠、琥珀珍珠……稀奇的是,工业时代不少工业品也成了主人赏玩的对象——精密的显微镜、徽章标识、齿轮轴承……都用心做成了精巧的摆件。屏风正前方则是孔老爷最心爱的镇宅之宝——一台精密复杂的小型涡轮风扇发动机。数百年已经过去,密密的风扇叶片依旧散发着冷峻的金属光芒——孔老爷专门安排一名精细仆妇天天擦拭这台宝贝。 孔老爷眯着眼睛满意地踱过他的珍藏,大步向屏风后走去。那里的案头早就摆满了管家和师爷们连夜整理好的各种请示、报告、情况说明,以及杂七杂八的各种文件。身边最得力的大“秘书”李云芝李师爷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案前,把堆满桌子的文件一份份拿给孔老爷过目,同时轻声解释着:这是木材厂申请新添置两台水力圆锯的报告;这是几个庄子新呈上来的秋赋的单子,还有孝敬孔老爷的湖鲜;这是铸炮厂试造的大炮炮样图;这是乱党分子的审问笔录……这个,最下面这个,是十月初三战斗的军情简报…… “十月初三!”孔老爷本来一脸漫不经心地拣看着文牍,一听到这几个字立刻来了精神。那只小小的队伍在孔定边的寨子下莫名其妙消失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不见有人汇报;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也在繁杂的公务中忘记了。懊悔和愧疚促使他急忙扯过简报快速地翻看起来。 前所未见的大爆炸,中伏,全军覆没,新造的攻城器报废,一个汉国人失踪……孔老爷的脸色变得铁青,“啪”地一声把简报扔到了地上。 政事堂靠窗的角落里不伦不类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橡木大躺床,几个师爷本来正一脸享受地斜靠在床上抽着烟,一见东翁气地摔了东西,互相使了个眼色,齐齐下了床,整理好衣襟,在孔老爷的办公桌前坐好。一位年长的师爷从地上小心拾起了那份简报看了看,又传递给几位师爷都看过了。 “没用!”孔老爷在房间内背着手快速地走来走去,“俩月前就全军覆没了,现在才报上来!”他阴寒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大家噤若寒蝉。 “前前后后打了三四次了,连个寨子也打不下来!这次倒好,直接扯白旗,求爷爷告奶奶,想买条路通过,竟然被灭了,还搭进去一个汉国人!你说,我怎么和那些人交代?”孔老爷定住了脚步,气呼呼地看着几位幕僚。 偌大的房间一时鸦雀无声。 “东翁”,终于,那位年长的师爷打破了沉默。他轻咳一声,和几个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条斯理地说:“这次小挫,我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孔定边他充其量也就是自保有余,进取不足,不足为患。我看,得先追究军部那帮人瞒报之罪……” “东翁!我们打孔定边接连失利,这次孔贼越来越过分,连和平路过的人也不放过,这是直接在您老头上屙屎屙尿啊!依我看哪,主要还是你老人家……”另一个老师爷嗫嚅着嘴唇不敢说话了。 “你说嘛!!”孔老爷看着那老头,不动声色。 “东翁,你还是下不了决心!”一个年轻师爷接上了话茬,“下不了决心,总是犹豫反复,所以让孔定边有了可乘之机。如果东翁真能痛下决心大义灭亲,以我凤山赫赫武功,荡平孔定边的土围子、诛灭丑类,还不是一上午的事儿?”那位师爷得意洋洋地捧起一只巨大的装饰华美的水烟,自顾自地呼噜呼噜吸开了。一大股青色的烟雾顿时弥漫开来。 “丑类“这个词让孔博森腻味死了,他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狂妄的家伙,但是孔老爷历练何等深沉,最讲究“面色平湖如镜,胸中气象万千”,不到最后关头,是决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的。
他背着手,沉吟着在众位师爷面前踱着步,似乎在努力下着决心。片刻他就拿定了主意,脸上一如既往带着和善的笑容,朝众人团团一揖,朗声说道:“孔定边这件事,今天就做个了断。” 诸位师爷诧异地交换一下眼神。 “诸位之前对我的劝告,我都充耳不闻一意孤行,才导致连战连败。我孔某已下定决心,从今日起,和孔逆彻底决裂,谁再提议和之事,决不轻饶!”孔老爷斩钉截铁地怕打着桌子,“时机一到,必倾尽凤山全力犁庭扫xue,为我除此大害!还万望诸位襄赞参谋,我在这里先谢谢了!”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师爷连忙起座还礼,“东翁沉毅果决,孔定边小丑跳梁不值一讨”、“凤山威武,定能一举荡平”之类赞颂的话语不绝于耳。 “东翁,”一直在观察动静李师爷开口了,所有的同僚都竖起耳朵倾听。他先给孔博森作了个揖,诚恳地说:“恭喜东翁,终于得解脱!佛说,不放不住,方可久持心念。东翁终于放下了,一念之善能动九天。除此祸害,也能拯救万民于水火,让小民不再受兵灾荼毒,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是孔定边,也能在东翁的善念之下成正果呢。东翁不必为此伤怀。” 孔老爷一听这话,如同盛夏天灌了一壶冰水,心里那个舒爽,连连点头称是,其他的师爷相互使了个眼色:这条老狗,平日坏地浑身淌脓,这关键时刻马屁拍得炉火纯青还不留痕迹,怪不得能坐幕僚中的头号交椅! “东翁,”李师爷摇着折扇,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说来说去,孔定边不过是纤芥之疾,不足为患,摇动不了大局!”他见众人屏息静听,便一字一顿地说:“眼下,这个蓝海帝国才是心腹大患!如果处理不好,凤山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会毁于一旦哟!东翁,孔老先生辛苦打下的江山,咱可得代代维持下去。开创不易,守成更难啊……” “……” 房间里顿时沉寂下来,师爷们都默不作声,沉闷地抽着烟,大团大团的烟气让偌大的政事堂变得浑浊不堪。孔老爷沉吟良久,颓然坐在太师椅上,烦躁地摇起了纸扇。一个丫鬟悄悄进来,给孔老爷备上了水烟。青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出,他心里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