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背信弃义、第四节 豪赌
东方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整齐肃立的一排排花岗岩石柱，向着明廷大殿幽暗的深处直扑而去，把那里笼罩在一片温暖柔和的光晕之中，整个空旷黑暗的朝堂似乎也变得辉煌起来。 大殿的大门正对着东方。在设计师巧妙的安排之下，每年6月22日——白天时间最长的夏至日——的第一缕阳光能够直射大殿的最深处，那里安置着一个极其神秘的神龛，一个龙潭核心的核心，一个神圣的至圣所。光射进了至圣所，洒在一具神秘的太阳神像之上，那伟大的神像也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才能慈悲地赐予众人一窥其全貌的机会；光同时也进入了一个非常复杂的透镜——反射镜组合系统，在那一天的清晨，明廷可以完全不依赖电灯的照明，而把自身的每一个角落都洒满金色的阳光，让所有人见证伟大的太阳神的神秘力量。 白雪寒说得没错，龙潭勉强算得上是一个********的国家。在这样一个时代，全球性的大宗教随着人类社会的解体一同衰落了，千奇百怪的宗教、教派野蛮地生长起来，在属灵的世界同样进入了混乱的战国时期。龙潭的创始人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崇拜太阳神的地方小教派，把这个原本微不足道的“宗教”移植进入了龙潭的建国历程之中，随着小小的“国家”的稳定与发展，太阳神教也成为了龙潭人的“国教”，一种单一的、封闭的信仰核心。历代大王作为龙潭的最高统治者，同时身兼太阳神教的最高祭司；不仅要做世俗的王者，也要做精神上的主人；他们通过控制rou体的、心灵的强有力的手，把龙潭牢牢地掌握。 钟鼓丝竹、熏香烟气之中，靖大王全套朝服，向着最深处的神龛恭恭敬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现在只是初春，阳光还不能完全直射到大殿深处的幽暗之中，那里始终笼罩在一团晦暗的烟气之中，更增添了神秘莫测的感觉。靖大王一丝不苟地做完了那一套混合了儒教、佛教、基督教，甚至是古罗马的异教等等杂七杂八仪式动作的崇拜礼仪之后，在一群女官儿的簇拥之下，昂首迈进了宽大的正殿。 今天正是龙潭十日一次的“朝会”。 龙潭的“重臣”、贵族、文武官员正齐齐聚在在大殿之上谈笑，一见大王从一侧慢腾腾上了御座，便止住了喧闹，纷纷低着头按照严格的排班序列站成了几排，庄严肃穆。大王身边的一名女官儿便尖着嗓子喝道：“行礼！”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整齐地跪了下去，扬尘舞拜，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罢了。”大王缓慢地摆摆手，惬意地眯上了眼睛。他实在是太享受这种权柄在握、君临天下的美好感觉了（尽管他的统治范围不过小小的弹丸之地）。感谢全能的太阳神，感谢他那些开创基业的列祖列宗，能够让他，靖亭，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坐在这熏香环绕的御座之上，俯瞰脚下的芸芸众生，决定他们的命运，cao控他们的祸福，予夺他们的生死。龙潭，正和它山体之上排布的大小工厂一样，同样是一架巨大的机器；他不过有幸坐在了cao作手的位置上——这不是太阳神的眷顾又是什么呢？……正当靖大王陶醉于“天命所归”之类的思维鸦片中时，他的目光蓦地越过众人头顶，看见了远处大门外那明亮的晨光，心猛地沉了下去——东方！东方是个大问题…… 阮总管早已按照他的绝密指令，同数百里之外的凤山建立了联系——当然是没有孔博森老爷的凤山。蓝海人的回复明确而又迅速：愿意同龙潭继续保持友好关系。前提是，交出汉国人，同时确保艾利逊少校的绝对安全。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难就难在阮翔忧心忡忡地向他汇报的第二个重大问题：蓝海人不走了！他们从海上源源不断运来了新的、前所未见的物资，将凤山修整一新；他们在凤山境内展开了大规模清剿，肃清一切反抗势力；他们并没有扶植本地新的政治势力作为他们的傀儡——这是外来侵略者通常的统治套路——而是派了一个似乎级别颇高的总督进行直接治理！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在凤山扎根吗？要把凤山作为蓝海这个海上帝国的国土的一部分了吗？他们今后想怎么办？仅仅是在蛰伏于凤山，把那块土地建成蓝海版本的地上天堂吗？……靖大王心中变得无比烦乱。一想到在今后的数年之内，他不得不同这个神秘莫测的危险邻居打交道，就浑身冰冷如坠万丈深渊。 大王的大脑突然亮光一闪：远程发报机！对，他还掌握着这个神器！有了它，他能够毫无阻碍地同遥远的汉帝国直接联系。但是，联系上了又能如何？他凭什么要求那个远在天边的国家前来拯救这个几乎没什么交情的国家？一旦有事，那个国家能够插上双翅迅速救他于水火吗？以蓝海的实力和手段，只要他一发报，他们能够毫无发觉吗？这个巨大而又暴烈的马蜂窝，他胆敢去捅吗？…… 他又忧郁地想到了最机密的一号品。孔博森因它而失败，是因为他不自量力地试图把它作为一个筹码；他完全忘记了在压倒性的势力面前，一切试图走钢丝、“维持平衡”的做法都是玩火自焚。不！靖大王决不能这样！他必须吸取孔博森的教训，一定不能把那个该死的“一号品”搞成一个烫手的山芋，甚至变成一个可怕的催命符。好在时间还够，还有喘息和缓冲的余地…… “大王？”一名近臣小心翼翼地问，打断了大王的胡思乱想。他这才发现，朝臣们早已按照班次规规矩矩坐好，并且负责典仪的一名官儿已经汇报完了有关太阳神祭神仪式的安排，正低着头等他发布旨意。 “唔……可以，就这么办吧。”靖大王有些慌乱地掩饰着自己的心不在焉，他的头脑中突然又蹦出了昨夜床上那名高大的外洋女人。真他妈带劲儿！他有些****地笑了。龙潭除了一条苕河大道作为通向外界的陆路通道，其实还有一条更加不为人知的苕河水道。盐、贵金属……各种急需的战略物资都通过这条水路运进；而源源不断的女人，也由龙潭安插在各地的人员秘密采购，并由这条通道运进来。 “大王！”孔元茂大声说道，他一如既往排在朝臣班次中的第一名，“大王，今日孔家寨的客人将入朝觐见，现在就在阶下候着呢。请大王传旨，宣孔定边觐见！……”他对靖大王的思绪飘忽颇不以为然，也完全明白原因所在——那个外洋女人，正是他进奉的。 “哦！”靖大王浑身一震，这才回过神来。没错，那帮难民、蛮子、土匪今天要来觐见！数日来有关孔定边和他那支乱七八糟的队伍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他也召见了孔元茂与阮翔密议了几次。现在基本可以放心，这不过是一群落难的可怜人，长途跋涉千里迢迢来求他，不过是为了吃口饱饭。至于到底给不给饭吃，当然要看靖大王的心情了。比较麻烦的是随行的一个汉国人，一个蓝海人……尤其是那个什么少校，今日觐见之后务必控制起来！这才是他手中与蓝海周旋的比较靠谱的筹码。 “好，宣。”靖大王整理了一下衣冠，不动声色地说。 “传旨！宣凤山孔定边觐见！“身边的女官儿大声喝道，尖细的嗓音在肃穆的大殿之上显得不伦不类。。 “宣凤山孔定边觐见！”正殿大门的两名值守军士也威武地呼喊起来，这一声声呼喊此起彼伏，如同海涛般沿着一道道宫门传了下去。 文武大臣们乱哄哄地起身，在典仪官的安排下坐成左右两排。两队威武的军士身披铠甲、手持长戈，全副武装开进大殿，占据了各个要津。靖大王咳嗽两声，在宫女端上来的铜盆里洗了洗手，整理了一下冠带，正襟危坐。刹那间，空旷的大殿变得鸦雀无声。一种无形的威压之气弥散开来。 “远方”的客人就要登场，正是大摆龙潭威仪的绝妙时机，也是半封闭的龙潭朝廷难得的娱乐机会。 靖大王等来的不是恭顺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而是突如其来的狂暴飓风。 大殿门外奇怪地传来了喧哗的吵嚷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向台阶上方奔跑。紧接着有两个黑疙瘩直直地抛了进来，立刻在群臣中砰然炸开，浓烟四起。人群顿时大乱。 正门蓦地变暗，一群人似乎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堵住了门口。靖大王目瞪口呆，正要起身一看究竟，那群人中猛然间如同闪电般或明或暗闪烁起雪亮的光芒，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之响起。热辣辣的小小铅块好似凶猛的飞蝗一般嘶叫着在大殿四处乱窜，打在花岗岩的石柱上激起大片大片的石屑。刹那间，人们突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没命地嚎叫着四散奔逃。第一批中弹的正是那群威武的甲胄士兵，不速之客的目的十分明确、枪法极为精准，士兵们乱纷纷惨叫着倒下。那群人一边开火，一边分散开向着大殿中央跑来。凡是值守的卫士、典仪的官员、侍奉的宫女们都被精确地击倒，一时间烟尘翻腾、碎屑漫天，鲜血在空中喷溅成迷蒙的血雾，混合着砰砰啪啪清脆的炸响及男男女女凄惨的嚎叫，把森严肃穆的大殿活生生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地狱，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靖大王本能地低下头，连滚带爬下了御座，几名浑身鲜血的官儿和卫兵哭叫着“大王！大王！”在弹雨中跌跌撞撞跑过来，挣扎着搀起了他。 “是什么人？”靖大王惊惧至极，扯着嗓子叫嚷着。一名官员满头大汗浑身发抖，刚要回答，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的半边脑袋一下子不见了，guntang的鲜血和脑浆溅了大王一身，巨大的冲击力把他也险些带倒。大王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发现温热的液体从裤裆渗了出来。 震天的喧哗声中，几名身穿白色长袍的汉子气势汹汹跳了过来，一把揪起了瘫软在地的靖大王，好像拎着一只可怜的小鸡一般。一个高鼻深目的洋鬼子使劲拽着半死不活的大王，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把他拖到了御座之上，然后冲着天花板打了一梭子子弹，用变调的声音大声吼叫着：“你们都不要动！大王在我手里！” 恍惚之间，靖大王发现那洋鬼子手里竟然握着一只乌黑发亮的小巧手枪。能够连发的冲锋手枪！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带进来的？…… “大王在我手里，在我手里！你们统统不要动！”洋鬼子跳着脚气急败坏地叫喊道，使劲把大王从地上拖了起来，“你们看！你们看！你们再动，我马上打死他！” 喧闹的大殿立刻平静下来，伤员的惨叫和呻吟声随之响亮起来，可惜在一片混乱之中没人搭理。其实龙潭的人根本没法“再动”，在刚才的数分钟之内，他们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在狼爪凶猛的扑击下可怜瑟缩、引颈受戮的羔羊而已。 “我们已经占领了这里！现在明廷全部为我们控制！”少校抓着大王，用guntang的枪管死死抵住他的太阳xue，“这里的对外联络全部切断！你们的出路只有一个，投降！” “你是什么人？”一个满脸灰泥和污血的官儿从人群中探出脑袋，颤抖着问。龙潭的文武百官似乎没有遭受多少损失——袭击者似乎有意避开了他们——全都心惊rou跳地趴伏在地上，看上去灰扑扑的躺倒一片。 洋鬼子似乎并不理他，像精神病人一般双眼散发着狂热的红光，用最高亢的声音大声吼叫着，“龙潭革命委员会已经成立！龙潭现政府已经被彻底推翻！大王和龙潭朝廷的全部人马已经被我们控制！龙潭的所有要害部门已经被我们占领！现在给你们两条出路，第一是与革命委员会充分合作，第二是接受革命委员会与龙潭人民正义的审判！……” “放屁！”靖大王一下子暴怒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你们是什么东西？哪儿来的？什么革命委员会？就凭你们想颠覆我龙潭数百年基业？我呸！我……” 一名汉子狠狠给了大王一下子，冲锋手枪小小的枪托砸在额头上几乎把他敲晕过去。 “是……你？”大王突然发现眼前的叛乱者竟然是他好吃好喝好女人供养了数年之久的汉国人，又惊又怒，“你们忘恩负义？敢叛我？” “我是汉国人！不是你龙潭的奴才！”那汉子直着眼睛大声吼叫道，“革命委员会的命令，你他妈从是不从？不从我分分钟灭了你……” “……”大王又气又怕，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几个汉子在一名蒙面女子的带领下，飞快地扑向御座前方那一大群匍匐在地上不停哆嗦的官员，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人一个个揪了起来，拖到御座旁边连踢带打地强迫其跪下，捆得结结实实。这些人眼光很毒，下手很准，捕拿的统统都是龙潭的重臣、有头脸的贵族和大官僚。大王看着这些昔日雍容华贵养尊处优的手下和伙伴们，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群惊慌失措灰头土脸的可怜人，不由得长叹一声：想不到我龙潭竟有今日！朝廷上下被宵小之辈一锅端！ 他脑子胀得发疼，胸中的酸热之气汹涌澎湃地一股股窜上来，终于不顾一切地大声喝骂道：“你们是凤山来的人，我龙潭究竟有何亏待你之处？我们看在几十年交情的份儿上收留了你们，你们就这样恩将仇报？你们良心何在？……” 那个领头的洋鬼子完全不为所动，用枪毫不放松地顶住他的脑袋，作势要扣动扳机，笑眯眯地说，“我不和你废话。要么乖乖听我的话，要么死，”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无比狰狞，“你死了就算完事了吗？不，我们不会满意的。你的那么多妻妾，都得死。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还没有后代。正好，革命委员会将把你的王族斩草除根。我说话算数。” 大王被他阴冷的话语、冷酷的承诺完全吓呆了。 “他在吓唬我们，大王，”跪在身边的一名干瘦的老头突然叫了起来，“革命委员会，骗人的把戏！他们根本就没多少人。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控制我龙潭？大王，我们坚持住！山下的人马上就上来，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你是阮翔？”洋鬼子冷冷地转向他，“挺不错的，有骨气。不愧是龙潭情报系统的大总管，隐蔽战线的大头目……” 砰的一声，洋鬼子手中小巧的冲锋手枪毫无征兆地开火了。阮总管的后脑勺在如此近距离的轰击之下整个都消失了，脑浆和热血四处飞溅。所有人都惊叫着连连躲闪，死死趴在地上大声地哭叫起来。 他们完全被震傻了。一个阴鹜神秘的老头子，权倾朝野数十年、所有龙潭人均谈之色变的人，竟然被这个野蛮人毫不讲理地、像屠宰一条狗一般杀掉了！难道在他们的眼里，龙潭的精华统统都是最卑贱的野狗，是不值一提的、微不足道的破烂玩意儿…… “对抗革命，对抗革命委员会，就是这个下场！”洋鬼子吹了吹枪管，厉声喝道。 正在此时，明廷上方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压抑沉闷的大殿内再次喧哗起来。 洋鬼子忽地站了起来，面带喜色：“好了，我们得手了！”他大声宣布，“天池已经在我掌握之中！我们的人在天池大坝的关键部位放置了炸药，只要我一声令下，大坝即被炸毁。几十万吨水从山顶上倾泻而下的滋味，我们一起来尝尝吧……” “你……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靖大王屎尿齐流，跪在地上狼狈不堪；他的精神已经被彻底打垮了。 “很简单，我的大王，”洋鬼子展露出笑容，一口白森森的牙让人心里发毛，“我们要完全控制龙潭。只要你乖乖合作，你的大王还能不能做下去，不是不能商量……”他突然恶狠狠地一拍大腿，“如果不成功，我们宁可同归于尽！” 大殿一时一片死寂。 “坚决拥护革命委员会的英明领导！坚决支持革命委员会的革命行动！誓死捍卫革命委员会！打倒暴君！消灭****！……”那位一直老老实实跪在大王身边、自始至终默默无语的孔元茂孔相孔大老爷，突然脸红脖子粗地喊起了口号。他神情激昂、面色严厉地瞪着靖大王，似乎与面前的这位狼狈的“我主”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拥护革命委员会！”“为革命委员会效劳！万死不辞！”……御座前方这些跪满了一地的重臣们面面相觑，很快也跟着七嘴八舌叫嚷起来。紧接着，大殿中央地面上那乌压压的人群开始sao动了，“打倒靖亭！”“杀了这个暴君！”“我要控诉！”……乱七八糟的口号声纷纷冒出；甚至有不少人不顾身上的污血与尘土，跑到御座前，向洋鬼子一班人疯狂地磕头，“革命委员会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场面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洋鬼子不得不朝天花板砰砰连开数枪，制止了这场闹剧。几名汉子手持长枪，杀气腾腾围了过来，把这群可笑的重臣们全部包围了，仿佛几个猪倌在驱赶一大群愚笨的肥猪一般。那名身材娇小的蒙面女子跳上御座大声喊道：“我宣布，龙潭革命胜利了！龙潭革命委员会全面掌握政权！龙潭革命政府即刻成立！反动透顶的靖氏政权，从此以后在龙潭不复存在！……下面发布龙潭革命政府第一个命令：反动政权的旧官僚、旧大臣，由革命政权进行政治甄别……” 那女孩慷慨激昂地发表着胜利演说，洋鬼子却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虚弱地慢慢坐到了御座之中，一边擦汗一边喃喃自语：“可怕的豪赌……豪赌成功了一半！我的大帅，该您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