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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江村月落人堪眠

    菡萏真的病倒了,脸色青紫,脉搏微弱,牙关紧闭。在三九的天气,跳进潜龙湖救得臭儿后,菡萏一直高烧不退,黄昏时分,已处在昏迷沉睡中。

    归妹先生以为是受冰火相击之故,开始时叮嘱菡萏运用吐纳之功疗病,可无济于事,反而越发重了,看到菡萏面色泛青,一个不祥的念头跃上心头,归妹想:莫非中毒了?

    一搭脉相,更为担心。右寸脉管略细,脉位下沉,外侧空虚,自下而上飘出一缕没有规律的震动感,有如一缕狂躁的杂音,渗了出来。归妹连说:怪哉,怪哉!

    菡萏一向开朗活泼,脉相如此沉郁,不知为何?难道毒入经络,扰乱了五脏六腑。归妹招呼丫头豆角将菡萏的上身伸向床下,击打着菡萏背后脊柱的督脉,不久,菡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痰来,浑黄不堪,夹杂着斑斑血丝,如蚯蚓一般。

    丫头豆角取来痰桶服侍着,吐毕,归妹又将菡萏缓缓放平,但仍然昏迷不醒。豆角持痰桶于庭院的阳户嘴,取来刷子反复涮洗,一股腥臭气令人作呕。可家中的公鸡仿佛瞧见了宝物,咯咯地跑过来,低头啄食,须臾,公鸡翅膀折腾了几下,倒地呜呼了。

    在庭院中,丫头豆角惊呼:公鸡怎么死了?

    归妹先生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判断,但问题是,毒从何来?

    徐宅的厨下都是大小姐藕初一手掌管,所用的厨子跟随多年,不会出乱子的。菡萏又不曾在外来的馆子吃饭。在吃食中下毒不太可能。这时,臭儿拎着野兔子从外面一蹦一跳地过来,归妹喝道:赶紧去找老爷!

    徐鸿儒正在写杜甫的《秋兴八首》,刚刚写到“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最后一个字“心”还未收笔,臭儿急匆匆赶来,喊:老爷,二小姐她昏过去了!

    徐鸿儒手中的软羊毫一颤,一滴豆粒大的墨珠滴下,“心”字被墨水掩盖了。匆忙离开书案,到菡萏的绣楼上,他才发现手中的笔还紧紧地攥着,只好递给臭儿。

    怎么了?

    菡萏中毒了,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归妹袖面高挽,正捻银针刺向菡萏掌面的定惊xue和胃肠xue。

    中毒?徐鸿儒更加慌乱,来到床前,看见菡萏唇色苍白,眼皮紧闭,放手指在她的鼻翼前,仅仅感到有一股游丝的气息。徐鸿儒顿时容颜大变,哆嗦着说:二丫头,不要吓唬为父。

    声音中有了哽咽,归妹只好停下捻针,说:老爷,先不要乱了方寸,现在要紧的是救人,我对治毒之术一知半解,为今之计,要请高明的郎中来?

    高明的?子母柳哪有中医妙手呦?归妹素手无策,还有什么人可以女儿的命啊。徐鸿儒急得拢着袖口在室内团团转。臭儿插不上话,亦是焦急地看着菡萏。看见她白绫子袄口敞开,一块玉佩现在了外面,锁骨处黒紫异常。臭儿凑过去看,见那佩玉中间血丝斑斑,他不仅咦了一声,说这玉里怎么也渗进来血啦?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归妹先生马上定睛观看,臭儿试探着去拿那块玉,她大声喝止,别动。

    归妹从袖中掏出一个手帕,轻轻地捧着玉佩,见上面镌有唐人的句子,玉体半透明,里面有几缕暗红的血丝,下面有精巧的环,套以绒绳。除了血丝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归妹不放心,轻轻地抬起菡萏的头,从脖颈上摘下这块玉佩,放在灯烛前继续查看,烛光摇曳,和田玉发射出一道柔晕的光芒,果然是块上等的羊脂。正待放下,归妹突然发现和田下端有两个极小的孔,如果不是在灯下鉴玉,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

    归妹纳闷,问徐鸿儒:菡萏哪来的这块玉?徐鸿儒也茫然地摇摇头,不过他想起来一个人,也许知道这块玉的来历。

    徐鸿儒马上传话:请侯掌柜的来。

    正值夜阑,侯家玉店早已关门,拍打了很久,刘哑巴才把门打开。索性,侯胖子还没就寝,正在内宅里把玩一块汉八刀的玉蝉子,听得徐宅有事,仆人提着灯笼领路,匆忙赶来。

    归妹先是一躬扫地,说侯掌柜的,深夜请您来,是有紧急事,叨扰您休息了。侯胖子摆摆手:徐侯两家不分彼此,归妹先生不必客气。

    在客厅里,归妹诉说了事情的始末。臭儿失足潜龙湖,菡萏到水底将孩子捞出,后来高烧不退,本以为无大碍,可渐渐昏迷不醒,就怀疑是被中毒了。谁人中毒,怎么中的毒,都是一无所知。只是这一块玉佩,我觉得古怪——说着,归妹打开用手帕包裹的玉佩。

    侯胖子一看,脱口说道:这不是韦济的那块“江村月落人堪眠”吗?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归妹说:侯掌柜识得这块玉佩?

    如何不识得?徐大人也记得啊,重阳节前一天,我们子母柳来了一个陌生人,到了俺的店中。自称是江南茶商,来自打通关节,还要呈上一块玉佩,就是这块。后来,听说,二小姐在大悲寺斩杀了此人。

    归妹闻听,豁然明白,问:掌柜的,你看这块玉佩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这是一块上等的羊脂,又出自大匠之手,是块难得的——还未说完,侯胖子也留心到玉中的血丝,满脸困惑,说不对不对,玉的沁色须经数百年才变,怎么过了才半年,玉里咋有了杂质?

    归妹说:掌柜的仔细看看,这里有两个小孔,有没有可能有人在玉里下毒?

    在玉里下毒?侯胖子频频摇头,觉得匪夷所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古玉者吉祥物也,何以在玉中下毒?不过嘛——

    侯胖子说到这里,也犹豫了,他擎杯在手,瞅着茶碗浮漂的碧螺春出神。他想起一件典故来。

    侯胖子的老泰山生前也是一位玉痴,久在京城营生,交游颇广,曾向女婿侯胖子提及:宫有一种投毒方式,宫里善妒的妃子是始作俑者。见圣上偏爱一人,又不能横刀夺爱,故绵里藏针,浸泡美玉于鹤顶红中,处心积虑,又非一朝一夕之功,毒液沁于玉体后,再请高明的匠人打磨孔眼,择时送给自己的眼中钉。玉佩带于身,毒由此渗入体内,因为是极小的孔眼,渗漏颇微,常常是一年半载后才发作。

    当初,这块羊脂可是韦济再三送给自己的,如果收下佩戴,可不应了“江村月落人堪眠”的悲惨下场了。想到这里,侯胖子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