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枯鱼肆赌庄
光绪二十四年的冬天,特别冷。但在腊月二十八的凌晨,在站桩的时候,臭儿感到了温暖,暖意从脚心的涌泉xue一点点涌起来,双条腿仿佛站在了温泉中,波纹荡漾,有点痒有点麻,似乎有只小鱼在啃脚后跟,又仿佛有一只小猪的鼻子在拱小腿,累得快支持不住了,他睁开了眼,看见了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匍匐在地,拉扯着菡萏的衣服,哀求说:救命啊,救命啊,二小姐! 别看菡萏平日里精灵古怪,但受不了人的哀求,况且是一个男人烂泥鳅一样地躺在自己的脚下。女人的心就像一个带壳的硬果,似乎坚硬无比,但拨开了那层的壳,触之柔软。她双手插到那个湿漉漉男人的腋下,一提劲,把他提留起来,可这个男人倒是赖皮的主儿,双腿打弯儿,双手下垂,口里还继续哀求,不得到对方的应允绝不罢休:二小姐,俺知道你是大慈大悲的观音jiejie,要是不答应救人,俺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没甚意思,不如一头碰在放鹤亭上的柱子上,一死了之。说罢,没出息呜呜地哭了。 菡萏一挥手,响亮地打了男人一个嘴巴。挽救失魂落魄的人,最直接的办法,不是和言细语的抚慰,而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这样,哀戚戚的人才会正视面前的惨痛。果不其然,孙寡嘴不哭了,鼻涕伴着泥土凝结于口唇处。腊月里,裤脚下一片湿,还不停滴答着水。在宁静的湖边,持续不断的水滴声,似是一条拧足马力的西洋表,滴滴地往前走。他的头发一条一条的,已经结了霜花。孙寡嘴如同一只寒号鸟,哆嗦个不停,牙齿间的摩擦吱吱作响。 菡萏说:臭儿,抱柴火来,给三当家的烤烤。把衣服烘干了,再说事情。 柴火放鹤亭多的是,这里原本是一个夏秋两季的麦场,到处是矗立的麦秸垛,在冥色未散的冬晨,隔着薄薄的潮湿的雾气,这些麦秸垛像一座座古庵,显得是那么肃穆。臭儿来到一处麦秸垛,拨开了外面潮湿的一层外皮,从垛里掏一些干麦秸,又跑到周遭的沟壕里,拣了几根榆木疙瘩,在背风处,堆起干麦秸,架起榆木疙瘩,菡萏问:有火扇子吗? 孙寡嘴哆里哆嗦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避水口袋,里面尽装着一些江湖上行走常用的零碎儿,火扇子空中一划,迎风冒火星子,麦秸噼里啪啦地燃着,榆木疙瘩的皮层不久也冒着小火苗突突地烧起来。菡萏说,脱了你的衣服,烤烤。孙寡嘴有点忸怩,哼唧哼唧地一粒一粒解开对襟的扣子,脱不利索。 菡萏上前,直接扒掉了他的棉袄,双手各执一个袖子,在空中荡了几下,成麻花状,手腕抖动,手指在划圈,棉袄上的水迅速淋沥出来。菡萏说,臭儿,看清楚了,这个麻花劲儿,就是我们太极拳中的缠丝劲,打拳不能横冲直撞,要打出蚕丝一样的缠丝劲。 说罢,菡萏跺了孙寡嘴一脚,说:快点把裤子脱了,你们爷们忸怩起来比女人都麻烦。孙寡嘴不敢吭气,腰带一宽,一点点把裤子往下脱,湖水浸透了下衣,全部贴在了身上,鞋一褪,屁股蹲地,孙寡嘴好不容易脱掉了裤子。臭儿在火堆旁另搭了一个木架,烘烤这位伏虎山三当家的湿衣服。 孙寡嘴靠近火堆,苍白蜡黄的脸色慢慢泛出了一点血红,身子也不哆嗦了,菡萏说:怎么啦?孙寡嘴,你才离开干娘几天,就混成这个狼狈样,腊月里不在山寨的热被窝里眯觉,怎么到潜龙湖里洗冷水澡啦? 孙寡嘴大嘴一咧,几乎又要呜呜哭泣,菡萏眼一瞪,他眼眶里的泪花子打个旋儿,没了踪影。他耷拉着脑袋,说二小姐别取笑了,俺可是从死里逃生的人,俺中了小人的jian计啦。 菡萏听不出头绪,坐在一桩榆木根上,看着孙寡嘴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出了大事,言语也温和起来,说:你慢慢说,我明白了前后的事儿,才能商量救人。 原来,伏虎山的有三位寨主爷,当家的是梅花门的白小义,老二是贺方寸,他是地趟拳的好手,老三就是这位落汤鸡孙寡嘴,孙寡嘴有几手摔跤的功夫,可打架斗狠只能充数,他也就是程咬金的三斧子,不过,孙寡嘴从小在潜龙湖边捕鱼为生,水性拔尖。二当家的贺方寸是沉默寡言的汉子,也算得上是一名武痴,但就一样不好:嗜赌如命,他经常下山到大沼府的枯鱼肆赌庄。为此,白小义多次规劝老二。这位二当家的虽然不是不是伏虎山的正主,但他的年龄要比白小义大的多,是过了四十的人,比梅花白大着一轮,白小义在私底下也称他一声大哥的,所以只能在台面上无伤大雅地说说,白小义也制止不住贺方寸的行踪。
刚过腊月,贺当家的又去一趟枯鱼肆赌庄,通宵不眠的豪赌,赢了一个通门,赌庄的几个赌家轮番上阵,都让他赢个精光。其中一个赌家叫隋大彪的,在大沼府衙门里当差,大小还是个捕头,他不知贺方寸的来头,但让一个缄默的汉子掏走自己的银子,终究不是乐事。 他逡巡着来到枯鱼肆后面的宅子,过了一个二道门,也不敲门,径直走到一个幽暗的屋子。,赌庄的老板老鲍正躺在在榻上,一脸惬意地托着一个象牙烟枪,吐着烟泡,绰号赛绵羊的烟花女子顾金蝉温顺地躺在他怀里,老鲍眼睛迷离地看着烟圈在空中散去,削尖的脑袋开始在一个有高耸的白色平原滚动,手像条蚯蚓在赛绵羊的腿上摩挲做。 五年前,老鲍也在衙门里谋事,还是个刑名师爷。老鲍有谋略,多少该死的人该判的人在他的铁嘴下刀下留人,那些出狱的笼中鸟哪一个不感恩戴德,他也就笼络了一批死党。况且老鲍有规矩,刑名案子只收一百两,不管天大的官司,他也只收这么多。饶是如此,十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手头宽裕了,老鲍就不愿在衙门里听喝。他本人也嗜赌,就开了一家枯鱼肆的赌庄。老鲍是个干巴老头,老伴去世得早,周围的人张罗着给他找个待字闺中的淑女当老婆,可他就让赛绵羊刘金蝉哄得滴溜转,一个老头经常在这个烟花女子面前干出许多荒唐,周围人都不解,可老鲍偏和她像一对烂姜一样似的分不开。 隋大彪是个不近女色的人,他就厌烦这种涂满香水像个白乎乎蜜蜂的女人,他无声地立在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销骨的烟土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