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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拳在呼吸间

    石榴红是一个名字,是一个风尘女子的名字,她叫石榴红,大沼府所有的男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她曾经是一个让无数女人不放心的女人,但谁也打不败时间,石榴红也有渐渐老去的时候,她离开了烟花之地,就在子母柳的一处冷僻处,开了一所澡堂,清末的澡堂也叫润身所,或者叫香水行,这是中原第第一家为男女客人同时提供服务的澡堂子。

    只有在澡堂,人和人才能坦诚相对,这是石榴红的愿望,另外,这位老板娘还有两个奇异的规定,凡是小偷和风尘女子来澡堂子,可以免费,条件只有一个,你敢于向柜台承认自己的职业。在石榴红内心深处,没有一个男人愿意shi身为贼,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沦落风尘,有时候路越走越窄,无奈何走上男盗女娼的路,说到底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所以,整个大沼府的风尘女子和江洋大盗都愿意在此盘桓,他们喜欢老板杨石榴红的规矩,他们终日游离在社会的规则之外,只有来到这里,他们才感觉到活出人样了,沐浴在香汤中,往往有一种重生再造的感觉。有很多,风尘女子和江洋大盗,沐浴完毕,主动金盆洗手,断绝了以前的营生。这些悬崖勒马的人开始悟出了石榴红开澡堂子的深意。

    这家香水行就叫“石榴红”,老板娘石榴喜欢把浴池的水叫作“忘忧汤”。清末风雨中,天下大乱,很多江湖人都在暮色苍茫中匆匆赶路,没有人去抚平他们内心的褶皱,可中原之上的石榴红香水行却是他们的歇脚处,这里连风尘女子和江洋大盗都欢迎,何况各门派中德高望重的高手呢?

    同样,正月十五这一天,“石榴红”迎来了需要帮助的两个人,臭儿搀扶着中了袖箭的菡萏走进了香水行,老板娘石榴正在围着厚厚兔毛的藤椅上,她的手放在了光滑的大理石茶几面上,正在涂抹指甲。旁边有个精致的铜臼,捣碎了凤仙花,然后裹在白布中把殷红的汁液沥出来,涂在指甲上。

    “老板,有个单间吗?”菡萏已经感到气息不畅,整个胳膊沉重不堪,她脸色苍白地问。

    四十多岁的石榴红身材颀长,菡萏看见她,仿佛在那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石榴红冷眼旁观,继续染着指甲,说:“本店欢迎一切贵客,但不准许洗鸳鸯yu。”

    菡萏说:“老板,你误会了,他只是我的师弟,我只是在香水行暂时歇一歇,绝不坏了你的规矩。”

    石榴红站了起来,上下打量面前两位,鼻子哼了一声,说:“这位小姐,看穿戴你也是从大宅子出来的,难道你不懂我这香水行的规矩?”

    菡萏不解,问:“洗澡还有规矩?”

    “说实话,我一辈子最厌恶的是在我面前说谎的人。因为,在风月场,我听了半辈子男人不着调的谎话了。所以,来香水行洗澡,甭管你有没有银子,最重要的是不要在我面前绕圈子。这位小姐,你肩膀明明有伤,还说洗什么澡啊?”

    说着,石榴红一把扯掉了搭在菡萏肩膀的围脖,袖箭赫然扎在肩膀内侧的窝里,臭儿担心石榴红有所企图,赶紧挡在了菡萏的面前,拉开了架势。石榴红瞅了他一眼,不屑地说:“小兔崽子,你在香水行耍什么拳脚,当心我一盆沸水浇你头上。”

    菡萏拉开了臭儿,她说:“老板,既然你看出了,就行个方便吧。”

    “随我来!”石榴红倒是爽快人,她亲自领着菡萏和臭儿到了一个“雪香馥海”的花浴池包间,中间有一个四方的白瓷水池,旁边有空,孔内往外伸出一个竹筒,在池内扭转竹筒,外边的竹筒面分不同方向显示:上温、中温、下温。包间门侧悬有铜铃,绳子通往柜台,分别写着不同的号码,一旦叮铃铃响起,看其号码,就知道是哪个包间退房开房,或者是索求茶水糕点、换新蜡烛。看起来,“雪香馥海”室内颇为宽敞,另辟有更衣的小间。

    石榴红说:“你们请便吧,待回有女仆过来给你门送白纱布,是地道的德国货,消过毒的。记住一点,我看这支袖箭是带倒钩的,拔出来非得带出一片血rou。”

    菡萏躬身施礼,她感激地看了石榴红一眼,不料她外表冷漠,但内心却一片热忱。石榴红说:“你不妨坐在池子里拔箭,失血过多,身子会冷的。”说罢,她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中燃起一个火苗,石榴红盯着菡萏说:“小女娃娃家,非得在江湖里混什么?瞧你嫩花骨朵的身子,趁着好好的年纪把自己嫁了吧。别学我,四十多的人,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人。”

    菡萏听出了石榴红话里的凄然,她看见面前的这位美艳的夫人,一身玄装,脸上依然光滑白皙,但脖颈处已经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扭转之间,脖子显现出深深的rou痕,但饶是如此,依旧有一番洗尽铅华的光彩。菡萏问:“你有孩子吗?”

    “有啊,翅膀硬了,不愿跟在我身边。”石榴红带上了门,菡萏听见她的脚步走远了,花浴池里一片寂静,只听见水滴落在洁净的大理石板上的声音,菡萏扭转竹筒,转到了“上温”,不久,池子里冒起来水泡泡,雾气蒸腾,她在小房间里脱掉了湖青色的棉衣,只穿着一身亵衣,穿着夹脚的麻拖鞋走在光滑鉴人的地板上,臭儿看见菡萏微微皱着眉,她的脸色本来有一层红润,但今晚剩下是苍白,还有一丝惨黄,袖箭是一根硬竹,箭柄有孔,孔内套环,环大小只许一个食指伸入。肩窝处的竹子已经染成了暗红色,峻青的竹子涂上一片血红,衬着白皙的肌肤,令臭儿有些晃眼,菡萏在水气中来到包着木皮的白瓷池边,一脚先跨进了热气腾腾的池中,足心一时受不了热水的刺激,臭儿看见菡萏一激灵,两边的肩胛骨往里缩,脊椎上的骨头节凸起,像一粒粒排列规则的围棋子埋在了玉躯内。她黑漆漆的辫子沾染了水气,辫子角更显得乌黑发亮。菡萏憋住一口气,双足踏入了池子里,池壁上嵌着一个弯弯有弧的木把手,她把雪白的膀子晾出来,反复洗去了周围的血污,水气迅速在菡萏的背后凝聚成一层密集的小水珠,颗粒分明,像一粒粒珍珠铺在一层白纱上面。菡萏背对着臭儿说:“过来!”

    臭儿规规矩矩地过来,菡萏说:“脱了你的外套。”

    臭儿甩掉了棉衣,摘下八角皮帽,他是一个爱干净的少年,辫子整齐地脖颈间盘了三圈。辫子尾扎口的牛皮绳还是菡萏系上的。

    菡萏说:“你得帮我拔出这个袖箭。我们一起调息。”

    臭儿迟疑了一下,问:“为啥调息?”

    “袖箭拔出来后,血一时不能归经,就会从伤口处猛烈冒出来,我可能昏过去。所以要先调息,防备着昏厥。即使昏过去了,也能快点醒过来。”

    臭儿没作声,他看着菡萏在水中划动的指甲几乎是透明的,他看着菡萏肩窝上的血污顺水而逝,化作一缕缕血迹在水面上漂浮,那人血好像臭儿小时候玩过的蚯蚓一样。臭儿的心在砰砰地跳,他说:“菡萏姐,我怕。”

    菡萏扭过来脸,她满脸是笑,她说:“好师弟,别怕,你用力拽出来就是了。万一我昏过去了,你就把我从水中捞出来,放在墙角的躺椅上,涂上刘哑巴给的红伤药。没事,我一会儿就醒了。我们得在子夜前赶回家,否则姨娘该着急呢。”

    臭儿看见花浴池的墙角边摆着一张躺椅,大概是长年水气侵染,木椅的颜色已经泛乌了,但擦拭得很干净,墙壁上挂着一张乳白色的毯子。前面还有一个小圆几,两盏茶碗安静地在倒扣在几上。

    “现在,我们一起调息。”

    “咋调?”

    “臭儿,我告诉你,咱们太极拳是内家拳中的一支,练拳不仅仅是打人的,而是要把练拳融在日子里,你看,杨师爷行动坐卧都是拳。太极拳最重调息,啥叫息?息就是自己的心。调息就是把自己的心安定下来。臭儿,把你的心神收一收,和师姐一块调息,慢慢地吸气,你在心中依次念宫、商、角、徵、羽,绷住这口气,然后更慢地吐出去,再在心中默念七个数,才可以把这口气吐完。记着,吸不求满,吐不求尽,一呼一吸之间有个短暂的停顿。听明白了吗?”

    “嗯。”

    “重新来,调息四十九遍后,就开始拔箭。”

    池子里响起了匀长的呼吸声,是臭儿发出的,菡萏提醒:“呼吸不要出声,出声就太刻意了,别着了相。”

    七七四十九遍呼吸毕了,菡萏慢慢睁开眼,说:“拔吧。”她转过身来,肩窝上的袖箭正对着臭儿。“你只要用劲往外拔就是了。”

    臭儿跪在池边,突突的水气熏得脸上的汗毛竖立,他尝试着把左手的食套进去,但不得劲,他的右手食指又伸进去,勾起了一截指头,他说:“菡萏姐,你忍住点儿。”菡萏不吭气,臭儿看着她,她双目微闭,似乎咬紧了牙关,脖颈的两个筋凸起,臭儿不敢往下看,憋住一口气,勾住箭柄上的环,用力往外一拉,他感觉手腕有些黏糊,仿佛一件东西塞在了枯树中已经腐朽的洞里,拔的时候劲道不爽利。拔出来后,臭儿这才看见袖箭的箭头是铜皮包裹,有三个倒刺,分别挂着一层薄薄的rou丝,那rou丝上还淌着鲜红的血。菡萏痛呼一声,身子在水中掉个,头靠在了池沿上。臭儿连忙丢下袖箭,菡萏的头一点点往水下滑,眼看着嘴唇挨着了水面,臭儿一把捧着了她的下巴,袖箭出来后,血洞汩汩流出的血霎时染红了半个池子。菡萏眼睛紧闭,嘴巴微微哆嗦着,虽然在热水池中,臭儿感觉她身上有阵阵寒意冒上来,肩膀上起了一层寒疙瘩。臭儿顾不了许多,跳进了池子,架起她的胳膊,凭着一股急劲儿,背着菡萏出了池子,放平她的身子在躺椅上,躺椅边一片水淋漓,菡萏昏迷不醒,臭儿分明看见她的上胸口处华盖xue处一个胭脂红的痣。臭儿取下了墙壁上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菡萏的身上,拿毯子一角抹去她头发的水滴。又赶紧从兜里找出那瓶红伤药,洒在菡萏的肩窝处。

    这时,门板一响,门板下端打开了一个小门洞,有人送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叠白纱布和医用胶布。臭儿连忙对门外说谢谢,可外面没有声息,只听得脚步摩擦地板的声音,人马上就离开了。臭儿扯开一块纱布,捂在了菡萏的伤口处,一块还没放好,稍稍用力一压,血水又冒了出来,染红了白纱布,臭儿放弃第一块,又取来第二块,小心翼翼地贴在肩窝处,四角贴上胶布。

    一切停当后,花浴池又恢复了平静,依稀听见外边还有烟花腾空的声音,池壁边滴答的水声令臭儿心中发慌,他不放心地看着昏死一动不动的菡萏,把耳轮贴住她的鼻唇,还好感觉到菡萏呼吸的热力,只不过臭儿觉得仿佛有许多小虫子爬进来了他的耳朵,酥痒的很。他赶紧站直了身子,反复在池子边溜达。一趟又一趟,看得臭儿脖子都僵了,可菡萏还没有醒过来,昏黄的蜡烛烧尽了最后的芯,燃起一股刺鼻的火烟味,终于那根芯苗歪在了一堆烛泪中间,整个花浴池一面漆黑。

    臭儿不知道只有摇动铜铃,才会有人开门伺候,他慌张地去推门,结果推不动,他在黑暗中踩滑一片水,硬生生地摔在了光滑的石板上。他感觉胳膊肘似乎擦破了,伸展不自由,他委屈地蹭到了躺椅前,反复试探,抓住了菡萏的手,他低声呼喊:“菡萏姐,菡萏姐,你醒醒啊——”

    可菡萏还是没有苏醒。臭儿无奈之下,想起了刚才师姐告诉“拳在呼吸间”的道理,他索性盘腿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努力调息,渐渐地,他混乱的心静了下来,他还响起了他拜归妹为师那天,杨露禅杨师爷说过的一句话:“修炼内家拳,最终的目的不是打败敌人,而是在纷乱的心境中做到忘我。”当时,臭儿不懂这句话,不料,他竟在了黑暗的浴池包间里参悟了师爷的话。他不急不躁等待着菡萏的醒来,那水声一滴滴地是那么清脆悦耳,外面的烟花虽然看不见,但臭儿想,雨雪夜里的烟花是美丽的,是绚烂的。他听见菡萏短促的呼吸声,他突然感觉到很满足,很自在,他继而把菡萏的手放在掌心中,感受那持续的温暖。在无比美好的静谧中,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逼近了花浴池的门板。

    一个尖声尖气的嗓门:“石大姐,你是知道我的习惯,每次来,我都在这间雪香馥海。今天也不例外。”

    石榴红的声音传来:“猴爷,今天确实不凑巧,这个池子已经有人包下了。”

    “包下了?谁包的谁滚蛋!大爷我还偏在这个池子里洗不成。”

    臭儿听出了,外面的那个男人就是偷走翡翠佛的活猴庞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