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石室

    因浅忽闻笛音，精神一振，疑道，花婆既走，怎又起笛音，莫非御笛者另有其人？想起进庙时，假和尚说无人吹笛，只道是掩饰，现在看来，确是实言……然此人送乐数里，引我前来，花婆一众，怎却听不见？思来想去，总是不解，末了一凉，喃喃道:“莫非果有鬼魂？”

    话音甫落，一人笑道:“鬼魂没有，人有一个。”声音苍老，中气十足。

    因浅大惊，四下顾盼，未见踪影，问道:“是前辈御笛？”

    那人道:“正是老夫。”

    因浅濒死，寻到乐人，精神提振，然撑得一刻，又渐不支，断续道:“晚辈长断山派张因浅……偶得一梦，笛音悦耳，醒后又闻笛音，与梦中相同，如此看，那梦中笛音，也是前辈所送……前辈十里送乐，当真高人。只不知，此音怎只我一人听见，旁人都未觉察？”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老夫要见的是你张因浅，不是别人，自然好音独送。”

    因浅一凛，心道，此人在十里之外，便知我行踪，更可专将乐声送我一人之耳，手段之高，超凡入圣。又问:“我与前辈素昧平生，见我何事？既要见我，何不现身？”

    老者道:“神像左脚下，有块莲花青砖，你按下去。”

    因浅大奇，伸手摸摸，果有此砖。只体力微弱，按了数下，机关甫动，咔哒一声，砖块凹陷，神像隆隆作响，缓缓后退，陈年老灰落下，沾了因浅一身。

    神像移开，地面现一洞口，石阶伸下，宽可容两三人，通道一片墨黑，寒气涌上，阴森骇人。

    因浅道:“前辈在下头？”

    老人道:“不错，你下来。”先前话音为神像所覆，尚自洪亮，现直接入耳，更如响雷一般。

    因浅略挪几寸，再难动弹，提口气道:“我遭歹人重掌，命在旦夕，说话尚费力，不能走动，前辈上来叙话。”

    老者道:“哎呦，这不好办，老夫身陷此地，寸步难移。”

    因浅道:“前辈武功卓绝，谁能囚您？”

    老者道:“老夫自建地宫，弄窄了些，进得来，出不去，少侠见笑。”

    因浅更奇，心道此通道宽敞，三人同行，还有余裕，他只一人，怎会有进无出？正想间，伤情又发，到了生死关口，猛咳数声，鲜血冲出。

    老者道:“怪了，听花婆说话，内力稀松，如何一掌伤得你如此？”

    因浅心道，你是绝世高人，自不将花婆放在眼里。然想答话，心有余，力不足，空自张嘴，片语难出。

    老者又喊数声，见因浅不应，急道:“遭了，遭了，你若死了，我留此经书，又有何用？”

    因浅迷糊中，不知什么经书。但听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有了，有了，当真老糊涂，忘了此招。”又道:“少侠当心，莫伤着你。”

    因浅正不解，只觉身子一轻，悬在空中，定得一定，飞进地宫。周身漆黑，寒意彻骨，激得清醒了些，想起认山的傀儡功夫，忙摸摸身上，见并无铁线穿体，这才放心，又想，不知什么手段，竟能提人飞行。地道蜿蜒，漆黑难辨，亦可人不碰壁，衣不沾灰，真乃神技。

    行了许久，地道渐亮。一片金光刺眼，因浅进入一石室，缓缓落下，竟毫发未伤。

    石室纵广十数丈，高不见顶。四壁竖直，粼粼似斧凿，地面平广，从中向外，散布圆形石纹。每圈纹内，插有巨烛，烛盘金制，薄如纸，亮似星。盘上蛟龙玉凤，交腾回望，奇石异木，仙李盘根。好个光明天地。

    因浅大为惊异，略定了定神，举目四望，只见石纹中心，盘坐一巨人，白袍宽大，似云如雾，缓飘慢动，浮莲一般。领儿，襟儿，袖儿，金线穿绕，断续如春雨，晶明似火星。巨人面焦枯，老树一般，眼如刀刻，精光逼人，银须似瀑，垂而过膝。因魁伟，脑袋深低，后脖颈紧抵室顶，手中拈一支碧绿玉笛，正是说话的老者。见了因浅，满脸喜色，似遇见老友一般，笑道:“教老夫好等！”

    因浅已极虚，见此异景，几欲昏厥，勉力问道:“你以何法，提我至此？”

    老者一笑，玉笛入口，轻轻倒吸，因浅又悬起，随即放下，说道:“是玉笛倒吸之法。”

    因浅心道，凭玉笛一支，吸起活人，莫不是妖魔……想到此处，再不能支，倒地昏死。

    老者叫道:“不好！”长臂伸出，扶因浅坐正，掌悬头顶，暗暗运气。因浅觉一股清气由百会xue入，渐至心肺，在胸伤处徘徊一阵，游走全身，灌注诸xue，温婉轻柔如纱幔，霸道汹涌似洪流，身体豁然贯通，泰然如清秋凭风临湖，飒爽通透，舒畅似重阳登高远望，朗阔抖擞。再过一阵，胸伤上移，由喉至口，化作血雾吐出，冰消瓦解。

    功毕，老者缓缓收手，慈眉一展，笑道:“老夫这手冬去春来，可还过得去？”

    因浅动动身子，灵活自如，已无大碍，喜道:“谢前辈救命之……恩。”因见老者体态巨大，又觉惊异，故恩字说慢了些。

    老者道:“怎的，瞧着我怕？”

    因浅心子渐定，一笑说道:“因浅的命为您所救，要取便取，有什么怕？”

    老者眯眼道:“你这条命，只暂时救下，活不活得，看你造化。”

    因浅不解道:“前辈施展神技，救我活转，怎说暂时？”又动一番，并无不适。

    老者道:“看你胸口。”

    因浅拉开衣衫，不禁大惊，胸前一个五色蛇印，磷光嚯嚯，粲然生辉。以手拂之，竟如生根一般，拂之不掉，便问道:“妖婆果真花哨，这是什么招式？”

    老者道:“烟尾山绝技，三尸五鬼手。五种罕见奇毒，死人为胚炼制，连换三个死人，剧毒乃成。涂于掌心，内力激发，中掌之初无痛无痒，一个时辰发作，胸内剧痛。后七日渐缓，只偶感不适，伤者便放松警觉，慢慢寻找解毒之法。然到了第八日，突然毒发，千蛇穿心，万蚁噬骨，肝肠寸断，经脉尽绝而死。因不知五毒品类，万难解除。”

    因浅略一寒，便即释然，笑道:“适才已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于死无惧啦。往后七日，尽情耍子，第八日横剑一抹，免受那活罪，打什么紧？只烟尾山名门正派，创此毒招，当真不该。”

    老者见因浅笑谈生死，说道:“少侠豪杰，老夫敬佩。三尸五鬼手，乃烟尾山派鼻祖刘锟所创。他早年混迹山野，捕蛇为生，又通武艺，打打杀杀，见惯了死人，琢磨数年，创出此招。立派之初，上门寻衅者颇多，刘锟便以此招降服众敌，站稳脚跟。后门派壮大，改邪归正，封禁了此术。想是花婆不遵门规，偷学了来。又或烟尾山派当真堕了，也未可知。少侠不惧妖敌，舍身护我塑像，老夫谢过。”

    因浅一颤，问道:“护您塑像？”

    老者拨拨双耳，笑道:“你瞧这个。”

    因浅见他耳大如扇，薄似荷叶，斑点遍布，外缘破口，直如象耳。瞧了片刻，脑中闪念，惊道:“莫非您是……”

    老者道:“名号休提，耳丑耳丑的，便是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