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月下浮光
森寒不是夜色，亦非真的源自突然出现的三人。 寒意来自连碧雪。 周玄并非第一次感受到连碧雪散发出寒意，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后者的畏惧。 便是提起宫家时，连碧雪也未有过的情绪。 “属下见过大人。”连碧雪收敛起身上寒霜，朝着来人行礼。 周玄缩着眸子打量起三人，他的目光率先落在中间那人身上。 毫无疑问，这个看起来颇具书生模样的男子，就是连碧雪口中的大人。 男子长发明亮如雪，面如冠玉，看着很是年轻。 他噙着笑意的双唇绛红，与他披散的雪色长发形成鲜明对比。 目光迎上对方的笑容，周玄只觉双眸微痛。像是迎上了刺目的光芒。 周玄缓缓运转体内元气，敛于眼底，抵御对方的形如实质的笑意攻击。 似乎是看到了周玄眸中闪烁的青色光芒，那男子的嘴角扬高了一度。 “玄阳供奉，听着你应当是有好消息？”男子再度开口，语气令人厌烦。 周玄没有立即作声，而是斜眸打量起男子身后的两人。 男子右手后边是一个将自己全身笼罩在魔袍下的瘦小身影，周玄在眸中青芒闪烁，自然看清了阴影中人的脸庞，阴鸷、寒冷，这个人在隐匿着自己身上的气息，却避不开周玄的刻意探寻。 他微微抬眸，目光与周玄相遇。后者只觉右臂轻轻一颤，禁不住握紧了拳头。 左边那人身材极为高大壮硕，看着如同一座大山。 避开阴鸷身影的周玄看着这个强壮汉子，觉得竟有些眼熟。 第一眼仅仅是眼熟罢了，毕竟，这个汉子的气势，与那日傍晚，龙泉山庄内他的对手截然不同。 这个人，强大太多了。周玄不敢确定，便是他现在体内没有隐伤，是否就能胜过他。 那汉子朝着周玄咧了咧嘴，笑容里有着“我们又见面了”的意味，这令周玄心中一惊。 这个与此前那名莽汉有着天壤之别气质的汉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但他所惊，绝非仅仅在此。而是，这个汉子，隐藏之深，竟让他没有丝毫察觉。或者说，他直到现在，才幡然醒悟，原来自以为低调的自己，从出东临城时开始，行踪便已经掌握在他人手中。 若不是他幸运，恐怕早已魂断。 他有些懊恼地耸了耸肩，但很快回过神来，对汉子回报一笑，才重新与中间的年轻男子相视，淡淡说道：“你是谁？” 周玄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僵冷起来。 他这句话并非蓄意，真的只是想问请对方来路。 只是，周玄这么久才回应，难免让人揣测其中意味。 一旁的连碧雪察觉到雪发男子隐愠欲发的意，便要上前一步，将周玄挡在身后。 但周玄率先抬手，将连碧雪拦在原地。 他直视对方的怒火，虽然眼角生疼，却未眨上一眼。 雪发男子忽然笑出声来，露出森白牙齿，笑毕，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恐怕仍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地狱门口走上一遭的少年，冷冷道：“皇甫琦。” 相对于御龙一族姓氏隐逸而鲜为人知，皇甫一氏之名，盖天下凡俗仙家皆如雷贯耳。 因为，偌大明界，唯有一脉皇甫氏。 仅仅是与御龙一族相提并论，便足以窥探出皇甫氏至不凡。 对于周玄而言，这个姓氏同样响亮。 皇甫氏，乃是南方圣兽玄鸟朱雀之后裔。他们的身体之内，流淌着离火之焰，这种血液，相传便是连龙息都能烧灼。 周玄因朱雀显瑞而得封“玄阳”，此名，放在皇甫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面对来自皇甫家的年轻人自报家门，周玄却只是轻“哦”了一声，便直接越过三人，朝着不远处终于出现的掌事龙步咫走去。 龙步咫身边有数人作陪，应该是这一船上的修行者中最有身份地位者。其中依然包括三清山的赵玉勤，还有他的徒弟，周玄的手下败将尹官平。 尹官平一见周玄，立刻恨得牙齿咯咯作响，似乎要将这个此前令他丢脸不止，还收到师尊喝骂的罪魁祸首生吞活剥了不成。 周玄看都未看尹官平一眼，而是朝着众人点了点头，然而对龙步咫说道：“龙掌事，你可以宣布了。” 说完，他离开三人，纵身一跃，跳上了众人身后的最高甲板平台。 周玄话虽未说全，在场众人，却无人不清楚，这个少年所说何事。 因为，周玄刚在甲板上站定，一枚冲天火，便在圆月下的夜空中炸响。 满船皆寂。 冲天火短瞬光芒笼罩的整片水域，瞬间安静下来。 不多时，修行者所在的大船东面远处，喧嚣与火光震天。 那里，正是刚才释放冲天火所在之处。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需龙步咫宣布什么。 一船青色流光，在冲天火炸响的下一须臾，便已朝着东面窜去。 却不知为何，周玄依旧站在那最高的甲板上，仅仅是东眺而已。 龙步咫仰头，深深看了一眼周玄，若有所思，然后随着众人，往冲天火升起的方位疾去。 身为这次任务的掌事，他必须在某些事情发生之前，掌控住局面。 皇甫琦也抬头看了高处的周玄一眼，然后领着身后两人，跃下大船，取了一舟，徐徐远去。 在他眼里，周玄这个时候的异常举动，不过是造作，像这样一个实力低微却又狂妄至极的得志小人，他堂堂皇甫氏后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他自诩是一界之上位者，像这样乱入视线的蝼蚁，踩死便是。 连碧雪担心地望向周玄，迎到后者的笑容，便知道这是少年的意志，点了点头，也追了上去。 毕竟，她身怀之任务，令她无法不上前。 既然冲天炮响了，那便表明，浮光礁已经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周玄登船之时便想对连碧雪说的，正是此事。 在浮光礁露出水面之前，小七便发现了它的下落，并且告知周玄。 然而，浮光礁从来不是单纯的线索，而是不折不扣的陷阱，是通往死亡深渊之路。 若非修行者，靠近，只能是送死。 从一开始，这个所谓任务，更确切地说，就是一个局。 当然是为寻找千年巨鼋的下落而设之局，却也是这些江湖凡俗草莽的死亡之局。 想要找到巨鼋的下落，必须先发现浮光礁；而浮光礁出没之处，是刚才屠戮了愈百性命的银色鲟龙群的狩猎场。 至于所谓的浮光礁，是上古的封印，打开这个封印，便能打通前往巨鼋所在水域的通道。只是，这个封印，唯有以数以百计的精魂与鲜血才能破解。 黄昏时各船的掌事发布最后的线索时提到：千万不要登上浮光礁，否则后果自负。 这是极为严重的警醒。 然而，又有多少人会听从？ 在这些刚刚经历了地狱战场的亡命之徒，从一开始，便未真正相信任何人。 哪怕是同乘一艘木舟的生死手足。 不登上浮光礁，便是发射了冲天火的发现者，又怎么证明自己就是发现者？ 人为财死，一万金，已经抵得上无数性命。 故而，发射了冲天火的发现者，尚未来得及登上浮光礁，便被来自身后的同伴斩了脑袋。 斩了同伴脑袋的发现者，刚刚手起刀落，他的脑袋，便从他人的刀口落下。 无数的人乘舟而来，混战至一团，却等到龙步咫莅临时，也没有人登上这座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的礁石。 看着这比刚才还要血腥的场面，龙步咫忽然回头去看远处的那艘大船。 依然伫立在甲板上的那个少年，刚才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么？ 确实，以刚才与鲟龙一战消亡的生命和散逸之精魂，已经足以打开浮光礁上的封印，但是，这需要时间。 只是，看到已经距离中天咫尺之遥的满月，给不起众人时间。 瓢泼溅洒在浮光礁上的鲜血，化作猩红光晕，将整块礁石笼罩。 然后化作笼罩十里的漫漫红雾。 红雾起，雾中的凡俗双眸亦被熏染得赤红，如同魔症。 红雾笼罩住了从鲟龙群口中幸存下来的两百余条生命，这些生命，便成了魔鬼。 数十点青光退出红雾，青光中的身影几乎尽是心有余悸。红雾虽然侵蚀不了天地元气形成的青衣，那些双眸赤红的凡夫草莽，手中大刀却是几乎将青衣破开。 数十名围绕红雾而立的修行者，看着红雾中的景象，或是面色苍白，或是沉重，亦有厌恶，乃至兴奋，甚至癫狂。 雾中景象之惨烈，令龙步咫眉头皱成深壑。他没有去看身边距离自己最近的赵玉勤和尹官平，却不自觉往另一边的连碧雪靠近了一步。 主张以此破开封印之人，正是来自三清山的赵玉勤师徒。 赵玉勤并未在意龙步咫的行为，他这个时候，正聚气凝神，准备施法。 主施法者是赵玉勤，还有另外两名天师，此时三者呈等距而立，开始结印。 浮光礁的讯息，以及封印的存在，还有解封术法，皆是赵玉勤从三清山上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