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徐老仆义愤成家
第二十五章徐老仆义愤成家 犬马犹然知恋主,况于列在生人。 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臣。 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 能为义仆是良民,盛衰无改节,史册可传神。 说这唐玄宗时,有一官人姓萧,名颖士,字茂挺,兰陵人氏。 自幼聪明好学,该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 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有不晓。 真个: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 年方一十九岁,高掇巍科,名倾朝野,是一个广学的才子。 家中有个仆人,名唤杜亮。 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就在书房中服事起来。 若有驱使,奋勇直前,水火不避,身边并无半文私蓄。 陪伴萧颖士读书时,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计,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 有时或烹瓯茶儿,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儿,接他辛苦。 整夜直服事到天明,从不曾打个瞌睡。 如见萧颖土读到得意之处,他在旁也十分欢喜。 那萧颖土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两桩儿毛病。 你道是那两桩? 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内。 才登仕籍,便去冲撞了当朝宰相。 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还恕得他过,又正冲撞了是第一个忌才的李林甫。 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儿,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却去惹他,可肯轻轻放过? 被他略施小计,险些连性命都送了。 又亏着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职,坐在家里。 第二件是性子严急,却像一团烈火。 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两太阳星直爆。 奴仆稍有差误,便加捶挞。 他的打法又与别人不同。 有甚不同? 别人责治家奴,定然计其过犯大小,讨个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个轻重。 惟有萧颖土不论事体大小,略触着他的性子,便连声喝骂,也不用什么板子,也不要人行杖,亲自跳起身来,一把揪翻,随手掣着一件家火,没头没脑乱打。 凭你什么人劝解,他也全不作准,直要打个气息。 若不像意,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 因是恁般利害,奴仆们惧怕,都四散逃去,单单存得一个杜亮。 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每事只该将就些才是。 谁知他是天生的性儿,使惯的气儿,打溜的手儿,竟没丝毫更改,依然照旧施行。 起先奴仆众多,还打了那个,空了这个。 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反觉打得勤些。 论起杜亮遇着这般难理会的家主,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偏又寸步不离,甘心受他的责罚。 常常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淋,也再无一点退悔之念,一句怨恨之言。 打罢起来,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应。 说话的,据你说,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尽天下,也寻不出个对儿。 这萧颖土又非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 他须是身登黄甲,位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打,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 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 今后断然不可!” 到得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 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小鬼见了钟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 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杜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下倒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投靠人家。 一来图个现成衣服,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日子,带挈风光,摸得些东西,做个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 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尽心,并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 恁样不知好歹的人,跟他有何出息? 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 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 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 走出衙门前,谁不奉承? 那边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 ‘还未答应,这边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儿劳动。 ’真个应接不暇,何等兴头。 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 你那措大,虽然中个进土,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与他缠帐?” 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 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 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 奴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 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 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 杜明道:“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威豪家,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 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二事。” 杜明道:“只这两桩尽勾了,还要怎样?” 杜亮道:“那爵位乃虚花之事,金银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 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不要打个稿儿。 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 我所恋恋不舍者,单爱他这一件耳!” 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么?” 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 杜明道:“原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寒,爱他何用? 当今有爵位的,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 你我是个下人,但得饱食暖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 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情愿受其打骂,可不是个呆子!” 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指望,还只是守旧。” 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 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 但我生这般博奥才学,总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 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症候。 初时还勉强趋承,以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 又过几时,便久卧床席。 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还指望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 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 萧颖土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得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肯来跟随? 就有个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 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卷而泣,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涌,大叫一声:“杜亮!我读了一世的书,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终身沦落。 谁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却又有眼无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 言还未毕,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 将书籍尽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叫“杜亮”,病了数月,也归大梦。 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 有诗为证: 纳贿趋权步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 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 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为全美。 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 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急。 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 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他比杜亮更是不同。 曾独力与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个女儿,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得到死后,并无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册。 待小子慢慢的道来,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力,帮家做活,传个美名。 莫学那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骂。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 什么地方? 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浙江严州府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曰锦沙村。 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弟兄三人。 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得一子。 第三个名徐哲,浑家赫氏,到生得二男三女。 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的耕田。 挣下一头牛儿,一骑马儿。 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岁,夫妻两口,也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 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长,当先因父母丧了,又无力殡殓,故此卖身在徐家。 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 徐言的父亲大得其力,每事优待。 到得徐言辈掌家,见他年纪有了,便有些厌恶之意。 那阿寄又不达时务,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便苦口规谏。 徐哲尚肯服善,听他一两句,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擦舌,高声叱喝,有时还要奉承几下消食拳头。 阿寄的老婆劝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诸事只宜退缩算。 他们是后生家世界,时时新,局局变,由他去主张罢了。 何苦的定要多口,常讨恁样凌辱!” 阿寄道:“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说。” 婆子道:“累说不听,这也怪不得你了。” 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缄口结舌,再不干预其事,也省了好些耻辱。 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道是: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不则一日,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间,即便了帐。 那时就哭杀了颜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 过了两月,徐言与徐召商议道:“我与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 便是三兄弟在时,一般耕种,还算计不就。 何况他已死了,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却养他一窝子吃死饭的。 如今还是小事,到得长大起来,你我儿子婚配了,难道不与他婚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 意欲即今三股分开,撇脱了这条烂死蛇,由他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 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教道莫要分开。 今若违了他言语,被人谈论,却怎么处?” 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便该劝徐言休了这念才是,谁知他的念头,一发起得久了。 听见哥子说出这话,正合其意,乃答道:“老官儿虽有遗嘱,不过是死人说话了,须不是圣旨,违背不得的。 况且我们的家事,那个外人敢来谈论?” 徐言连称有理。 即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 徐言又道:“这牛马却怎地分?” 徐召沉吟半晌,乃道:“不难!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渐渐做不动了,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死了又要赔两口棺木,把他也当作一股,派与三房里,卸了这干系,可不是好。” 计议已定,到次日备些酒肴,请过几个亲邻坐下,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得七岁,唤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到堂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 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道:“列位高亲在上,有一言相告。 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只望弟兄相守到老,传至子侄这辈分析。 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弟妇又是个女道家,不知产业多少。 况且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得,分与舍侄便好。 万一消乏了,那时只道我们有甚私弊,欺他孤儿寡妇,反伤骨肉情义了。 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美之时,分作三股,各自领去营运,省得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 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道:“总是一样配搭,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着个花押。” 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眼中扑籁籁珠泪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小,就是没脚蟹一般,如何撑持的门户? 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开,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扶持儿女大了,但凭胡乱分些便罢,决不敢争多竞少!” 徐召道:“三娘子,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 公公乃过世的人了,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 大伯昨日要把牛马分与你,我想侄儿又小,那个去看养,故分阿寄来帮扶。 他年纪虽老,筋力还健,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那婆子绩麻纺线,也不吃死饭的。 这孩子再耐他两年,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愁得。” 颜氏见他弟兄如此,明知已是做就,料道拗他不过,一味啼哭。 那些亲邻看了分书,虽晓得分得不公道,都要做好好先生,那个肯做闲冤家,出尖说话? 一齐着了花押,劝慰颜氏收了进去,入席饮酒。 有诗为证: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 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 恰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 刚至门口,正遇着老婆。 那婆子恐他晓得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半边,分付道:“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你休得又去闲管,讨他的怠慢。” 阿寄闻言,吃了一惊,说道:“当先老主人遗嘱,不要分开,如何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教他如何过活? 我若不说,再有何人肯说?” 转身就走。 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适来许多亲邻,都不开口。 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么高年族长,怎好张主?” 阿寄道:“话虽有理,但他们分的公道,便不开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不得,也要讲个明白!” 又问道:“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 婆子道:“这到不晓得。” 阿寄走到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兴,不好遽然问得,站在旁边。 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便道:“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 他是孤孀娘子,须是竭力帮助便好。” 阿寄随口答道:“我年纪已老,做不动了。” 口中便说,心下暗转道:“原来拨我在三房里,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 我偏要争口气,挣个事业起来,也不被人耻笑!” 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听得在内啼哭。 阿寄立住脚听时,颜氏哭道:“天阿!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谁知你骨肉末寒,便分拨开来。 如今教我没投没奔,怎生过日?” 又哭道:“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凭他们分派,那里知得好歹。 只一件上,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 那牛儿可以耕田,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 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揭起门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不及马牛的力么?” 颜氏魆地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到惊了一跳,收泪问道:“你怎地说?” 阿寄道:“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倩,不过有得数两利息,还要赔个人去喂养跟随。 若论老奴,年纪虽有,精力未衰,路还走得,苦也受得。 那经商道业,虽不曾做,也都明白。 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钱,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几转,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 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于纺织,亦可少助薪水之费。 那田产莫管好歹,把来放租与人,讨几担谷子,做了桩主。 三娘同姐儿们,也做些活计,将就度日,不要动那资本。 营运数年,怕不挣起个事业? 何消愁闷!” 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纪,受不得辛苦。” 阿寄道:“不满三娘说,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得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这到不消虑得。” 颜氏道:“你打帐做甚生意?” 阿寄道:“大凡经商,本钱多便大做,本钱少便小做。 须到外边去,看临期着便,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论得定的。” 颜氏道:“说得有理,待我计较起来。” 阿寄又讨出分书,将分下的家伙,照单逐一点明,搬在一处,然后走至堂前答应。 众亲邻直饮至晚方散。 次日,徐言即唤个匠人,把房子两个夹断,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 颜氏一面整顿家中事体,自不必说。 一面将簪钗衣饰,悄悄教阿寄去变卖,共凑了十二两银子。 颜氏把来交与阿寄,道:“这些小东西,乃我养命之资,一家大小俱在此上。 今日交付与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勾了。 临事务要斟酌,路途亦宜小心。 切莫有始无终,反被大伯们耻笑!” 口中便说,不觉泪随言下。 阿寄道:“但请放心!老奴自有见识在此,管情不负所托。” 颜氏又问道:“还是几时起身?” 阿寄回道:“本钱已有了,明早就行。” 颜氏道:“可要拣个好日?” 阿寄道:“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拣?” 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之中,走到自己房里,向婆子道:“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可将旧衣旧裳,打叠在这一处。” 元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连老婆也不通他知得。 这婆子见蓦地说出那句话,也觉骇然,问道:“你往何处去? 做甚生意?” 阿寄方把前事说与。 那婆子道:“阿呀!这是那里说起!你虽然一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却去弄虚头、说大话,兜揽这帐。 孤孀娘子的银两,是苦恼东西,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连累他没得过用,岂不终身抱怨。 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拚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儿,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到得安逸。” 阿寄道:“婆子家晓道什么? 只管胡言乱语,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弄坏了事,要你未风光雨。” 遂不听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窝,却没个被囊,只得打个包儿。 又做起一个缠袋,准备些干粮。 又到市上买了一顶雨伞,一双麻鞋。 打点完备,次早,先到徐言、徐召二家,说道:“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做生意,家中无人照管,虽则各分门户,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 徐言二人听了,不觉暗笑,答道:“这到不消你叮嘱,只要赚了银子回来,送些人事与我们。” 阿寄道:“这个自然。” 转到家中,吃了饭食,作别了主母,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又分付老婆早晚须要小心。 临出门,颜氏又再三叮咛,阿寄点头答应,大踏步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有银子做生意,却不与你我商量,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 我想他生长已来,何曾做惯生意? 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自去快活。 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 徐召道:“便是当初合家时,却不把出来营运,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经商。 我想三娘子又没甚妆奁,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三兄弟克剥下的,今日方才出豁。 总之,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若说他不该如此,反道我们妒忌了。 且待阿寄折本回来,那时去笑他!” 正是: 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再说阿寄离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意便好?” 忽地转着道:“闻得贩漆这项道路,颇有利息,况又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 定了主意,一径直至庆云山中。 元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 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都是挨次儿打发。 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 心生一计,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买三杯请他,说道:“我是个小贩子,本钱短少,守日子不起的。 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 那一次来,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 也是数合当然,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的。 吃了他的软口汤,不好回得,一口应承。 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装裹停当。 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到寄在邻家放下。 次日起个五更,打发阿寄起身。 那阿寄发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欢。 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离此不远,定卖不起价钱。” 遂雇船直到苏州。 正遇在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如宝贝一般,不勾三日,卖个干净。 一色都是见银,并无一毫赊帐。 除去盘缠使用,足足赚对合有馀。 暗暗感谢天地,即忙收拾起身。 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须是趁船,这银两在身边,反担干系。 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 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登时落了几分价钱,乃道:“这贩米生意,量来必不吃亏。” 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出脱。 那时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 阿寄这载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挑长了二钱,又赚十多两银子。 自言自语道:“且喜做来生意,颇颇顺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 却又想道:“既在此间,怎不去问问漆价? 若与苏州相去不远,也省好些盘缠。” 细细访问时,比苏州更反胜。 你道为何? 元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时常短缺。 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 故此比别处反胜。 阿寄得了这个消息,喜之不胜,星夜赶到庆云山。 只备下些小人事,送与主人家,依旧又买三杯相请。 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颜开,一如前番,悄悄先打发他转身。 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就都卖完。 计算本利,果然比起先这一帐又多几两,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 乃道:“下次还到远处去。” 与牙人算清了帐目,收拾起程。 想道:“出门好几时了,三娘必然挂念,且回去回复一声,也教他放心。” 又想道:“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何不光到山中,将很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然后回家,岂不两便。” 定了生意,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自己赶回家去。 正是: 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朝夕悬挂,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怀着鬼胎。 耳根边又听得徐言兄弟在背后攧唇簸嘴,愈加烦恼。 一日,正在房中闷坐,忽见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道:“阿寄回家了!” 颜氏闻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面前,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 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 颜氏见了他,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胸前突突的乱跳,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 便问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可有些利钱?” 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不慌不忙的说道:“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来托赖三娘洪福,做的却是贩漆生意,赚得五六倍利息。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归来回复一声!” 颜氏听罢,喜从天降,问道:“如今银子在那里?” 阿寄道:“已留与主人家收漆,不曾带回,我明早就要去的。” 那时合家欢天喜地。 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往庆云山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归家,全不晓得。 到次日齐走过来,问道:“阿寄做生意归来,趁了多少银子?” 颜氏道:“好教二位伯伯知得,他一向贩漆营生,倒觅得五六倍利息。” 徐言道:“好造化!恁样赚钱时,不勾几年,便做财主哩!” 颜氏道:“伯伯休要笑话,免得饥寒便勾了。” 徐召道:“他如今在那里? 出去了几多时,怎么也不来见我? 这样没礼!” 颜氏道:“今早原就去了。” 徐召道:“如何去得恁般急速?” 徐言又问道:“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 颜氏道:“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 徐言呵笑道:“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饥。 耳边到说得热哄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便信以为真。 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岂有自己回家,银子反留在外人。 据我看起来,多分这本钱弄折了,把这鬼话哄你。” 徐召也道:“三娘子,论起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 但你终是女眷家,不知外边世务,既有银两,也该与我二人商量,买几亩田地,还是长策。 那阿寄晓得做甚生意? 却瞒着我们,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 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须不是偷来的,怎看得恁般轻易!” 二人一吹一唱,说得颜氏心中哑口无言,心下也生疑惑,委决不下。 把一天欢喜,又变为万般闷愁。 按下此处不题。 再说阿寄这老儿急急赶到庆云山中,那行家已与他收完,点明交付。 阿寄此番不在苏杭发卖,径到兴化地方,利息比这两处又好。 卖完了货,却听得那边米价一两三担,斗斛又大。 想起杭州见今荒歉,前次籴客贩的去,尚赚了钱,今在出处贩去,怕不有一两个对合。 遂装上一大载米至杭州,准准籴了一两二钱一石,斗斛上多来,恰好顶着船钱使用。 那时到山中收漆,便是大客人了,主人家好不奉承。 一来是颜氏命中合该造化,二来也亏阿寄经营伶俐,凡贩的货物,定获厚利。 一连做了几帐,长有二千馀金。 看看捱着残年,算计道:“我一个孤身老儿,带着许多财物,不是耍处!倘有差跌,前功尽弃。 况且年近岁逼,家中必然是望,不如回去,商议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将馀下的再出来运弄!” 此时他出路行头,诸色尽备,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藏在顺袋中。 水路用舟,陆路雇马,晏行早歇,十分小心。 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驮入。 婆子见老公回了,便去报知颜氏。 那颜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所喜者,阿寄回来;所惧者,未知生意长短若何? 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这番心里比前更是着急。 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外厢,望见这堆行李,料道不像个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半。 终是忍不住,便问道:“这一向生意如何? 银两可曾带回?” 阿寄近前见了个礼,说道:“三娘不要性急,待我慢慢的细说。” 教老婆顶上中门,把行李尽搬至颜氏房中打开,将银子逐封交与颜氏。 颜氏见着许多银两,喜出望外,连忙开箱启笼收藏。 阿寄方把往来经营的事说出。 颜氏因怕惹是非,徐言当日的话,一句也不说与他知道,但连称:“都亏你老人家气力了,且去歇息则个。” 又分付:“倘大伯们来问起,不要与他讲真话。” 阿寄道:“老奴理会得。” 正话间,外面砰砰声叩门,原来却是徐言弟兄听见阿寄归了,特来打探消耗。 阿寄上前作了两个揖,徐言道:“前日闻得你生意十分旺相,今番又趁若干利息?” 阿寄道:“老奴托赖二位官人洪福,除了本钱盘费,干净趁得四五十两。” 徐召道:“阿呀!前次便说有五六倍利了,怎地又去了许多时,反少起来?” 徐言道:“且不要问他趁多趁少,只是银子今日可曾带回?” 阿寄道:“已交与三娘了。” 二人便不言语,转身出去。 再说阿寄与颜氏商议,要置买田产,悄地央人寻觅。 大抵出一个财主,生一个败子。 那锦沙村有个晏大户,家私豪富,田产广多,单生一子名为世保,取世守其业的意思。 谁知这晏世保专于嫖赌,把那老头儿活活气死。 合村的人道他是个败子,将“晏世保”三字,顺口改为“献世保”。 那献世保同着一班无藉朝欢暮乐,弄完了家中财物,渐渐摇动产业,道是零星卖来不匀用,索性卖一千亩,讨价三千余两,又要一注儿交银。 那村中富者虽有,一时凑不起许多银子,无人上桩。 延至岁底,献世保手中越觉干逼,情愿连一所庄房,只要半价。 阿寄偶然闻得这个消息,即寻中人去讨个经帐,恐怕有人先成了去,就约次日成交。 献世保听得有了售主,好不欢喜。 平日一刻也不着家的,偏这日足迹不敢出门,呆呆的等候中人同往。 且说阿寄料道献世保是爱吃东西的,清早便去买下佳肴美酝,唤个厨夫安排。 又向颜氏道:“今日这场交易,非同小可。 三娘是个女眷家,两位小官人又幼,老奴又是下人,只好在旁说话,难好与他抗礼。 须请问壁大官人弟兄来作眼,方是正理。” 颜氏道:“你就过去请一声。” 阿寄即到徐言门首,弟兄正在那里说话。 阿寄道:“今日三娘买几亩田地,特请二位官人来张主!” 二人口中虽然答应,心内又怪颜氏不托他寻觅,好生不乐。 徐言说道:“既要买田,如何不托你我,又教阿寄张主。 直至成交,方才来说。 只是这村中没有什么零星田卖。” 徐召道:“不必猜疑,少顷便见着落了。” 二人坐于门首,等至午前光景,只见献世保同着几个中人、两个小厮,拿着拜匣,一路拍手拍脚的笑来,望着间壁门内齐走进去。 徐言弟兄看了,倒吃一吓,都道:“咦!好作坚,闻得献世保要卖一千亩田,实价三千余两,不信他家有许多银子? 难道献世保又零卖一二十亩?” 疑惑不定。 随后跟入,相见已罢,分宾而坐。 阿寄向前说道:“晏官人,田价昨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断少。 晏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又更他说。” 献世保乱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驷马难追!若又有他说,便不是人养的了。” 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后兑银。” 那纸墨笔砚,准备得停停当当,拿过来就是。 献世保拈起笔,尽情写了一纸绝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画了花约,何如?” 阿寄道:“如此更好!” 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亩田,一所庄房,实价一千五百两。 吓得二人面面相觑,伸出了舌头半日也缩不上去。 都暗想道:“阿寄生意总是趁钱,也趁不得这些。 莫不是做强盗打劫的,或是掘着了藏? 好生难猜。” 中人着完花押,阿寄收进去交与颜氏。 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马,提来放在桌上,与颜氏取出银子来兑,一色都是粉块细丝。 徐言、徐召眼内放出火来,喉间烟也直冒,恨不得推开众人通抢回去。 不一时兑完,摆出酒肴,饮至更深方散。 次日,阿奇又向颜氏道:“那庄房甚是宽大,何不搬在那边居住? 收下的稻子,也好照管。” 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远开一步。 便依他说话,选了新正初六,迁入新房。 阿奇又请个先生,教他两位小官人读书。 大的名徐宽,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 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田,都传说掘了藏,银子不计其数,连坑厕说来都是银的,谁个不来趋奉。 再说阿奇将家中整顿停当,依旧又出去经营。 这番不专于贩漆,但闻有利息的便做。 家中收下米谷,又将来腾那。 十年之外,家私巨富。 那献世保的田宅,尽归于徐氏。 门庭热闹,牛马成群,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好不兴头!正是: 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 请观懒惰者,面带饥寒色。 那时颜氏三个女儿都嫁与一般富户。 徐宽、徐宏也各婚配。 一应婚嫁礼物,尽是阿寄支持,不费颜氏丝毫气力。 他又见田产广多,差役烦重,与徐宽弟兄俱纳个监生,优免若干田役。 颜氏与阿寄儿子完了婚事,又见那老儿年纪衰迈,留在家中照管,不肯放他出去,又派个马儿与他乘坐。 那老儿自经营以来,从不曾私吃一些好饮食,也不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 寸丝尺帛,必禀命颜氏方才敢用。 且又知礼数,不论族中老幼,见了必然站起。 或乘马在途中遇着,便跳下来闪在路旁,让过去了,然后又行。 因此远近亲邻,没一人不把他敬重。 就是颜氏母子,也如尊长看承。 那徐言、徐召虽也挣起些田产,比着颜氏,尚有天渊之隔,终日眼红颈赤。 那老儿揣知二人意思,劝颜氏各助百金之物。 又筑起一座新坟,连徐哲父母,一齐安葬。 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患起病来。 颜氏要请医人调治,那老儿道:“人年八十,死乃分内之事,何必又费钱钞。” 执意不肯服药。 颜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视,一面准备衣衾棺椁。 病了数日,势渐危笃,乃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说道:“老奴牛马力已少尽,死亦无恨。 只有一事,越分张主,不要见怪。” 颜氏垂泪道:“我母子全亏你气力,方有今日。 有甚事体,一凭分付,决不违拗!” 那老儿向枕边摸出两纸文书,递与颜氏道:“两位小官人,年纪已长,后日少不得要分析。 倘那时嫌多道少,便伤了手足之情。 故此老奴久已将一应田房财物等件,分均停当。 今日交付与二位小官人,各自去管业。” 又叮嘱道:“那奴仆中难得好人,诸事须要自己经心,切不可重托!” 颜氏母子含泪领命。 他的老婆、儿子,都在床前啼啼哭哭,也嘱咐了几句。 忽地又道:“只有大官人、二官人,不曾面别,终是欠事,可与我去请来。” 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 徐言、徐召说道:“好时不直得帮扶我们,临死却来思想,可不扯谈!不去!不去!。” 那家人无法,只得转身。 却见徐宏亲自奔来相请,二人灭不过侄儿面皮,勉强随来。 那老儿已说话不出,把眼看了两看,点点头儿,奄然而逝!他的老婆、儿媳啼哭,自不必说。 只这颜氏母子俱放声号恸,便是家中大小男女,念他平日做人好处,也无不下泪。 惟有徐言、徐召反有喜色。 可怜那老儿: 辛勤好似蚕成茧,茧老成丝蚕命休。 又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 颜氏母子哭了一回,出去支持殡殓之事。 徐言、徐召看见棺木坚固,衣衾整齐,扯徐宽弟兄到一边,说道:“他是我家家人,将就些罢了。 如何要这般好断送? 就是当初你家公公与你父亲,也没恁般齐整!” 徐宽道:“我家全亏他挣起这些事业,若薄了他,内心上也打不过去。” 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还是个呆子!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些造化,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还有一件,他做了许多年数,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没得结果,你却挖出肉里钱来,与他备后事。” 徐宏道:“不要冤枉好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交与母亲,并不见有什么私房。” 徐召又说道:“做的私房,藏在那里,难道把与你看不成? 若不信时,如今将他房中一检,极少也有整千银子!” 徐宽道:“总有也是他挣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 徐言道:“虽不拿他的,见个明白也好。” 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遂听了他,也不通颜氏知道,一齐走至阿寄房中。 把婆子们哄了出去,闭上房门,开箱倒笼,遍处一搜,只有几件旧衣旧裳,那有分文钱钞。 徐召道:“一定藏在儿子房里,也去一检!” 寻出一包银子,不上二两,包中有个帐儿。 徐宽仔细看时,还是他儿子娶妻时,颜氏助他三两银子,用剩下的。 徐宏道:“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却定要来看,还不快收拾好了,倘被人撞见,反道我们器量小了!” 徐言、徐召自觉乏趣,也不别颜氏,径自去了。 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愈加伤感。 令合家挂孝,开丧受吊,多修功课追荐。 七终之后,即安葬于新坟旁边。 祭葬之礼,每事从厚。 颜氏主张将家产分一股与他儿子,自去成家立业,奉养其母。 又教儿子们以叔侄相称。 此亦见颜氏不泯阿寄恩义的好处。 那合村的人,将阿寄生平行谊,具呈府县,要求旌奖,以劝后人。 府县又查勘的实,申报上司,具疏奏闻,朝廷旌表其间。 至今徐氏子孙繁衍,富冠淳安。 诗云: 年老筋衰逊马牛,千金致产出人头。 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不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