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蔡小姐忍辱报仇(上)
第二十六章蔡小姐忍辱报仇(上) 酒可陶情适性,兼能解闷消愁。 三杯五盏乐悠悠,痛饮翻能损寿。 谨厚化成凶险,精明变作昏流。 禹疏仪狄岂无由,狂药使人多咎。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 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受了非常之祸。 话说这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淮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 有资富厚,婢仆颇多。 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也不相顾,人都叫他做“蔡酒鬼”。 因这件上,罢官在家。 不但蔡指挥会饮,就是夫人田氏,却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个夫妻,到像两个酒友。 偏生奇怪,蔡指挥夫妻都会饮酒,生得三个儿女,却又滴酒不闻。 那大儿蔡韬,次子蔡略,年纪尚小。 女儿到有一十五岁,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五色灿烂,正环在他家屋上,蔡武以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 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凤,刺绣拈花。 不独花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 因见父母日夕沉湎,时常规谏,蔡指挥那里肯依! 话分两头。 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当年未达时,住在淮安卫间壁,家道甚贫,勤苦读书,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 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爱他苦学,时常送柴送米资助。 赵贵后来连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书。 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 是一个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蔡武。 蔡武心中欢喜,与夫人商议,打点择日赴任。 瑞虹道:“爹爹!依孩儿看起来,此官莫去做罢!” 蔡武道:“却是为何?” 瑞虹道:“做官的一来图名,二来图利,故此千乡万里远去。 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 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担惊受怕? 就是没得银子趁,也只算是小事,还有别样要紧事体,担干系哩!” 蔡武道:“除了没银子趁罢了,还有甚么干系?” 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时,不知见过多少了,难道这样事到不晓得? 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里,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 我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 这也还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盗贼生发,差拨去捕获;或者别处地方有警,调遣去出征。 那时不是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执戈矛,在生死关系之际,倘若终日一般吃酒,岂不把性命送了? 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活过了日子,却去讨这样烦恼吃!” 蔡武道:“常言说得好? 酒在心头,事在肚里。 难道我真个单吃酒不管正事不成? 只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 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时,自然着急,不消你担隔夜忧。 况且这样美缺,别人用银子谋干,尚不能勾;如今承赵尚书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门,我若不去做,反拂了这段来意。 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当!” 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 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几杯罢!” 遂说下几句口号: 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酉。 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 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 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 每常饮十升,今番只一斗。 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 每常床上饮,今番下地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 再要裁减时,性命不值狗。 且说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将衣饰细软,都打叠带去。 粗重家伙,封锁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 其余童仆尽随往任所。 又买了许多好酒,带路上去吃。 择了吉日,备猪羊祭河,作别亲戚,起身下船。 稍公扯起篷,由扬州一路进发。 你道稍公是何等样人? 那稍公叫做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纪三十已外,雇着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唤做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元、胡蛮二、余蛤虫巴、凌歪嘴。 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 不想今日蔡武晦气,下了他的船只。 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来,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见瑞虹美艳,心中愈加着魂。 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 不一日,将到黄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 走到稍上,对众水手道:“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错过,乘今晚取了罢!” 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让同乡分上,不要了。” 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这几日!” 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 陈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 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 商议停当。 少顷,到黄州江口泊住,买了些酒肉,安排起来。 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舟如箭放。 那一日正是十五,刚到黄昏,一轮明月,如同白昼。 至一空阔之处,陈小四道:“众兄弟,就此处罢,莫向前了!” 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 迎头遇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叫声:“老爷不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叫声未绝,顶门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 那些家人,一个个都抖衣而颤,那里动弹得,被众强盗刀砍斧切,连排价杀去! 且说蔡武自从下船之后,初时几日,酒还少吃,以后觉道无聊,夫妻依光大酌,瑞虹劝谏不止。 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舱发喊。 瑞虹急叫丫环来看,那丫环吓得寸步难移,叫道:“老爷,前舱杀人哩!” 蔡奶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 蔡武兀自朦胧醉眼,喝道:“我老爹在此,那个敢?” 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 众男女一齐跪下,道:“金银任凭取去,但求饶命!” 众人道:“两件俱是要的。” 陈小四道:“也罢!看乡里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个全尸罢了!” 即教快取索子。 两个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虹。 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致有今日!” 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了。 其余丫环等婢,一刀一个,杀个干净。 有诗为证: 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气雄豪。 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涛。 瑞虹见台家都杀,独不害他,料必然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 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 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 陈小四道:“你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 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 瑞虹口中千强盗,万强盗,骂不绝口。 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却受这贱人之辱!” 便要赶进来杀。 陈小四拦住道:“众兄弟,看我分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 又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也不能相救!” 瑞虹一头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 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 方才住口,跌足又哭。 陈小四安慰一番。 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篷,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 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 众人道:“也说得是。” 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 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你郎才女貌,做对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 瑞虹掩着面只是哭。 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 便筛一杯,送在面前。 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儿。” 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开。 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饮罢!” 拿起来一饮而尽。 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老!” 又送过一杯,陈小四又接来吃了。 也筛过酒,逐个答还。 吃了一会,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八九分醉了。 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人。 哥!先请安置罢。” 陈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赔了。” 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入后舱。 放下端虹,掩上舱门,便来与他解衣。 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床中,任情取乐。 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强徒之手。 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题陈小四。 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 沈铁甏道:“他便乐,我们却有些不乐。” 秦小元道:“我们有甚不乐?” 沈铁甏道:“同样做事,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 明日分东西时,可肯让一些么?” 李癞子道:“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哩。” 众人道:“为何不乐?” 李癞子道:“常言说的好: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 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们吞在肚里,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 倘到人烟凑聚所在,叫喊起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 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明,一发杀却,岂不干净!” 答道:“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怎肯杀他?” 白满道:“不要与陈四哥说知,悄悄竟行罢。” 李癞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开交。 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西均分,四散去快活。 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来露出事来,止他自己受累,与我众人无干。 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 众人齐称道:“好!” 立起身,把箱笼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器皿,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 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齐上岸,四散而去。 有诗云: 箧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 直至次日已牌时分。 方才起身来看,一人不见,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 走至稍上,却又不在。 再到前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 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 心内疑惑。 复走到舱中,看那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内存些烂东西,并书帖之类。 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 想道:“是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 又想道:“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此又非长策,到是进退两难!欲待上涯,村中觅个人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革除根罢!” 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 瑞虹还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 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 一柄板斧,扑秃的落在地上。 又腾身上去,捧着瑞虹淫乱。 可怜嫩蕊娇花,怎当得风狂雨骤!那贼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娘子,我晓的你劳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将息!” 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饭。 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 罢!罢!只算我晦气,弃了这船,也向别处去过日。 倘有采头,再觅注钱财,原挣个船儿,依旧快活。 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骘。” 却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个祸根。 只饶他一刀,与他全尸罢!” 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包,放在一边。 “寻了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 这时瑞虹恐又来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着里床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提防这贼徒来谋害。 说时迟,那时快,这贼徒奔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上。 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跳了几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 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 正是: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绝昏迷;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 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复透出,便不致于死。 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 喘了一回,觉的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开,心内苦楚,暗哭道:“阿爹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家遭此惨祸!” 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不过。 我死也罢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 转思转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间,忽然稍上扑通的一声响亮,撞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攧翻。 瑞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 侧耳听时,但闻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本船不见一些声息。 疑惑道:“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 莫非那船也是同伙?” 又想道:“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 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 方在惶惑之际,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 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 只听众人说道:“不知何处官府,打劫的如此干净? 人样也不留一个!” 瑞虹听了这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扎起身,高喊:“救命!” 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个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由。 瑞虹未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 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细说。 又道:“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骘。” 众人道:“原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计较。” 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 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了!” 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 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 有话请起来说。” 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 那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 瑞虹含泪而谢。 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 众人便来搀扶。 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 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 众水手将贼船上家火东西,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 原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 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 众水手俱是家人。 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归有,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 稍公把舵务命推挥,全然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 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 合船人手忙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 因见座船上没个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船来看。 已后闻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 卞福即怀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 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惑。 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 虽承他一力当担,又未知是真是假。 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 方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酿,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了,且吃些酒食则个!” 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 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 瑞虹道:“老客有甚见谕?” 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 我想那衙门之事,原论不定日子的。 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 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 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 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 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 但未知尊意若何?” 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籁籁的泪下。 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 只是落在他套中,料难摆脱。” 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 况已被贼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 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 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发个誓愿,方才相信。” 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 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 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 内中又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早去报知。 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闹。 却又算计,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 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反锁在房。 一乘轿子,抬至瑞虹住处。 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去,教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 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 掠贩的在旁,细细一观,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 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体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缘故。 适来把他埋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回去,有甚衣饰,快些收拾!” 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 那婆娘道:“既不愿同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 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便不好推托,进房整饰。 那婆娘一等他转了身,便与掠贩的议定身价,教家人在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虹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走至江边一个无人所在,掠贩的引至船边歇下。 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 遂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扬着满帆而去。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还酣睡,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 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影不敢出门。 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了门户,吃了一惊。 询问家人,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 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 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意把家私贴完,又被奸夫拐去,卖与烟花门户。 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 有诗为证: 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 劝人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 掠贩的劝慰道:“不必啼泣,还你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 瑞虹也不理他,心内暗想:“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人。” 踌躇千百万遍,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宁耐,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处。 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 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 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 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缠他。 径载到武昌府,转卖与乐户王家。 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一个个打扮的乔乔画画,傅粉涂脂,倚门卖俏。 瑞虹到了其家,看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 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望,还有何颜在世!” 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 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 乐户与鸨子商议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也把戏,倒是老大利害。 不如转货与人,另寻个罢!” 常言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 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悦,因武昌太守是他亲戚,特来打抽丰,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 那人原是贪花恋酒之徒,住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 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 今番听得乐户有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娶为偏房。 也是有分姻缘,一说就成。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 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亲近。 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到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 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 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一一告诉。 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奴婢,亦自甘心!” 说罢又哭。 胡悦闻言答道:“原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 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 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何必出此言!” 遂携手入寝。 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 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 又住了数目,雇下船只,打叠起身。 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另雇小船回家。 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毫不题起。 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暗褥天地,要求报冤。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 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生妒忌,时常厮闹。 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