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念亲恩孝藏儿
第三十章念亲恩孝藏儿 诗曰: 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 最是无中生有,堪令耳目新奇。 话说元朝时,都下有个李总管,官居三品,家业巨富。 年过五十,不曾有子。 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谭人祸福,无不奇中。 总管试往一算。 于时衣冠满座,多在那里候他,挨次推讲。 总管对他道:“我之禄寿已不必言。 最要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 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 总管道:“我实不曾有子,所以求算,岂有哄汝之理?” 算命的手掐了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 今年五十六了,尚说无子,岂非哄我?” 一个争道:“实不曾有”,一个争道:“决有过”;递相争执。 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这怎么说?” 算命的道:“在下不会差,待此公自去想。” 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 我年四十时,一婢有娠,我以职事赴上都,到得归家,我妻已把来卖了,今不知他去向。 若说‘四十上该有子’,除非这个缘故。” 算命的道:“我说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当归公。” 总管把钱相谢了,作别而出。 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也姓李,邀总管入茶坊坐下,说道:“适间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小子有一件疑心,敢问个明白。” 总管道:“有何见教?” 千户道:“小可是南阳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买得一婵,却已先有孕的。 带得到家,吾妻适也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岁了。 适间听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 总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姓名、住址,大家说个“容拜”,各散去了。 无一不合,因而两边各通了总管归来对妻说知其事,妻当日悍妒,做了这事,而今见夫无嗣,也有些惭悔哀怜,巴不得是真。 次日邀千户到家,叙了同姓,认为宗谱,盛设款待,约定日期,到他家里去认看。 千户先归南阳,总管给假前往,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并他妻子仆妾多有礼物。 坐定了,千户道:“小可归家问时,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 因命二子出拜,只见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一样打扮,气度也差不多。 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 请问千户,求说明白。 千户笑道:“公自认看,何必我说?” 总管仔细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识认,前抱着一个道:“此吾子也。” 千户点头笑道:“果然不差。” 于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观之人无不堕泪。 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大醉而散。 次日总管答席,就借设在千户厅上。 酒间千户对总管道:“小可既还公令郎了,岂可使令郎母子分离? 并令其母奉公同还,何如?” 总管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 后来通籍承荫,官也至三品,与千户家往来不绝。 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理做定的。 李总管自己已信道无儿子,岂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团圆,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 小子为何说此一段话? 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岂知也系有儿,被人藏过。 后来一旦识认,喜也非常,关着许多骨肉关亲的关目在里头,听小子从容表白出来。 正是: 越亲越热,不亲不热。 附葛攀藤,总非枝叶。 奠酒烧浆,终须骨血。 如何妒妇,忍将嗣绝? 必是前生,非常冤业。 话说妇人心性,最是妒忌,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说着买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 就有个把被人劝化,勉强依从,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 就是生下了儿子,是亲丈夫一点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还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 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计了绝得,方快活的。 及至女儿嫁得个女婿,分明是个异姓,无关宗支的,他偏要认做嫡亲,是件偏心为他,倒胜如丈夫亲子侄。 岂知女生外向,虽系吾所生,到底是别家的人;至于女婿,当时就有二心,转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亲一支热一支。 女婿不如侄儿,侄儿又不如儿子。 纵是前妻晚后,偏生庶养,归根结果,嫡亲瓜葛终久是一派,好似别人多哩。 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白这个道理! 话说元朝东平府有个富人,姓刘名从善,年六十岁,人皆以员外呼之,妈妈李氏,年五十八岁,他有泼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儿子。 止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做引姐;入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郎。 其时张郎有三十岁,引姐二十七岁了。 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他起心央媒,人舍为婿。 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夸张得意!却是刘员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没有得放宽与他。 元来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 一来他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亡逝已过,遗下一个侄儿,小名叫做引孙,年二十五岁,读书知事。 只是自小父母双亡,家私荡败,靠着伯父度日。 刘员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觑他。 怎当得李氏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又且念他母亲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结怨在他身上,见了一似眼中之钉。 亏得刘员外暗地保全,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不能十分周济他,心中长怀不忍。 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梅,妈妈见他精细,叫他近身伏侍。 员外就收拾来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儿子来。 有此两件心事,员外心中不肯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 怎当得张郎惫赖,专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拨得丈母与引孙舅子口逐吵闹。 引孙当不起激聒,刘员外也怕淘气,私下周给些钱钞,叫引孙自寻个住处,做营生去。 引孙是个读书之人,虽是寻得间破房子住下,不晓得别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且逐渐用去度日。 眼见得一个是引孙赶去了。 张郎心里怀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 若生个小姨,也还只分得一半;若生个小舅,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 要与浑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但是女眷家见识,苦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他自道是亲生女儿,有些气不甘分;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他自是喜欢的。 况见父亲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这个念头是真。 晓得张郎不怀良心,母亲又不明道理,只护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时常心下打算。 恰好张郎赶逐了引孙出去,心里得意,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意思来。 引姐想道:“若两三人做了一路,算计地一人,有何难处? 不争你们使嫉妒心肠,却不把我父亲的后代给了? 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识,保护这事,做了父亲的罪人,做了万代的骂名。 却是丈夫见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不若将机就计,暗地周全罢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 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嫁在东庄,是与引姐极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 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只当是托孤与他。 当下来与小梅商议道:“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 姨姨你身怀有孕,他好生嫉妒!母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 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说,足见看员外面上,十分恩德。 奈我独自一身怎提防得许多? 只望姑娘凡百照顾则个。” 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 只是关着财利上事,连夫妻两个,心肝不托着五脏的。 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我如何知道?” 小梅垂泪道:“这等却怎么好? 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白,看他怎么做主?” 引姐道:“员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数。 况且说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结下冤家了,你怎当得起? 我倒有一计在此,须与姨姨商量。” 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见?” 引姐道:“东庄里姑娘与我最厚。 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在他那里分娩,托他一应照顾。 生了儿女,就托他抚养着。 衣食盘费之类多在我身上。 这边哄着母亲与丈夫,说姨姨不象意走了。 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寻究。 且等他把这一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了,后来看个机会,等我母亲有些转头,你所养儿女已长大了。 然后对员外说明,取你归来,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 除非如此,可保十全。” 小梅道:“足见姑娘厚情,杀身难报!” 引姐道:“我也只为不忍见员外无后,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没奈何背了母亲与丈夫私下和你计较。 你日后生了儿有了好处,须记得今日。” 小梅道:“姑娘大恩,经板儿印在心上,怎敢有忘!” 两下商议停当,看着机会,还未及行。 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因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儿有外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 又怕妈妈难为小梅,请将妈妈过来,对他说道:“妈妈,你晓得借瓮酿酒么?” 妈妈道:“怎地说?” 员外道:“假如别人家瓮儿借将来家里做酒。 酒熟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了。 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 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明日或儿或女得一个,只当是你的。 那其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要不要多凭得你。 我只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这不当时‘借瓮酿酒’?” 妈妈见如此说,也应道:“我晓得,你说的是,我觑着他便了。 你放心庄上去。” 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岁欠他钱钞的文书,都搬将出来,叫小梅点个灯,一把火烧了。 张郎伸手火里去抢,被火一道,烧坏了指头叫痛。 员外笑道:“钱这般好使?” 妈妈道:“借与人家钱钞,多是幼年到今,积攒下的家私,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 员外道:“我没有这几贯业钱,安知不已有了儿子? 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没有这几贯业钱,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别人也不来算计找了。 我想财是什么好东西? 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 不如积些阴德,烧掉了些,家里须用不了。 或者天可怜见,不绝我后,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 说罢,自往庄上去了。 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一发不象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没干。 何不趁他在庄上,便当真做一做,也绝了后虑!” 又来与浑家商量。 引姐见事体已急了,他日前已与东庄姑娘说知就里,当下指点了小梅,径叫他到那里藏过,来哄丈夫道:“小梅这丫头看见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绒线去,不见回来。 想是怀空走了。 这怎么好?” 张郎道:“逃走是丫头的常事,走了也倒干净,省得我们费气力。” 引姐道:“只是父亲知道,须要烦恼。” 张郎道:“我们又不打他,不骂他,不冲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 我们且告诉妈妈,大家商量去。” 夫妻两个来对妈妈说了。 妈妈道:“你两个说来没半句,员外偌大年纪,见有这些儿指望,喜欢不尽,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 怎么有这等的事!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 引姐道:“今日绝早自家走了的,实不干我们事。” 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却是护着女儿女婿,也巴不得将“没”作“有”,便认做走了也干净,那里还来查着? 只怕员外烦恼,又怕员外疑心,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 员外见他每齐来,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心下鹘突。 见说出这话来,惊得木呆。 心里想道:“家里难为他不过,逼走了他,这是有的。 只可惜带了胎去。” 又叹口气道:“看起一家这等光景,就是生下儿子来,未必能勾保全。 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 泪汪汪的忍着气恨命。 又转了一念道:“他们如此算计我,则为着这些浮财。 我何苦空积攒着做守财虏,倒与他们受用!我总是没后代,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 怀着一天忿气,大张着榜子,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 张郎好生心里不舍得,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不敢拗他。 到了明日,只得带了好些钱,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 但见: 连肩搭背,络手包头。 疯瘫的毡裹臀相怨行。 闹热热携儿带女,苦凄凄单夫只妻。 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刘员外分付:大乞儿一贯,小乞儿五百文。 乞儿中有个刘九儿有一个小孩子,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我带了这孩子去,只支得一贯。 我叫孩子自认做一户,多落他五百文。 你在旁做个证见,帮衬一声,骗得钱来我两个分了,买酒吃。” 果然去报了名,认做两户。 张郎问道:“这小的另是一家么?” 大都子旁边答应道:“另是一家。” 就分与他五百钱,刘九儿拿着去了。 大都子要来分他的。 刘九儿道:“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钱? 你须学不得我有儿子?” 大都子道:“我和你说定的,你怎生多要了? 你有儿的,便这般强横!” 两个打将起来。 刘员外问知缘故,叫张郎劝他。 怎当得刘九儿不识风色,指着大都子“千绝户,万绝户”的骂道:“我有儿子,是请得钱,干你这绝户的甚事?” 张郎脸儿挣得通红,止不住他的口。 刘员外已听得明白,大哭道:“俺没儿子的,这等没下梢!” 悲哀不止,连妈妈女儿伤了心,一齐都哭将起来。 张郎没做理会处。 散罢,见一个人落后走来,望着员外、妈妈施礼。 你道是谁? 正是刘引孙。 员外道:“你为何到此?” 引孙道:“伯伯、伯娘,前与侄儿的东西日逐盘费用度尽了。 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特来借些使用。” 员外碍着妈妈在旁,看见妈妈不做声,就假意道:“我前日与你的钱钞,你怎不去做些营生? 便是这样没了。” 引孙道:“侄儿只会看几行书,不会做什么营生。 日日吃用有减无增,所以没了。” 员外道:“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那有许多钱勾你用!” 狠狠要打,妈妈假意相劝,引姐与张郎对他道:“父亲恼哩,舅舅走罢。” 引孙只不肯去,苦要求钱。 员外将条拄杖一直的赶将出来,他们都认是真,也不来劝。 引孙前走,员外赶去。 走上半里来路,连引孙也不晓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 员外见没了人,才叫他一声:“引孙!” 引孙扑的跪倒。 员外抚着哭道:“我的儿,你伯父没了儿子,受别人的气,我亲骨血只看得你。 你伯娘虽然不明理,却也心慈的。 只是妇人一时偏见,不看得破,不晓得别人的肉偎不热。 那张郎不是良人,须有日生分起来。 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你只要时节边勤勤到坟头上去看看,只一两年间,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 今日靴里有两锭钞,我瞒着他们,只做赶打,将来与你。 你且拿去盘费两日,把我说的话不要忘了!” 引孙领诺而去。 员外转来,收拾了家去。 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虽也心疼,却道自今已后,家财再没处走动,尽勾着他了,未免志得意满,自由自主。 要另立个铺排,把张家来出景,渐渐把丈人、丈母放在脑后,倒象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 刘员外固然看不得,连那妈妈起初护他的,也有些不伏气起来。 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边调停,怎当得男子汉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里来顾前管后? 亦且女儿家顺着丈夫,日逐惯了,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自己也不觉得的,当不得有心的看不过。 一日,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祖。 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少不得刘家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 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先同浑家到坟上去。 年年刘家上坟已过,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 此年张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张家祖坟上去。 引姐道:“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等爹妈来上过了再去?” 张郎道:“你嫁了我,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还先上张家坟是正礼。” 引姐拗丈夫不过,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 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到坟上来。 员外问妈妈道:“他们想已到那里多时了。” 妈妈道:“这时张郎已摆设得齐齐整整,同女儿在那里等了。” 到得坟前,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 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面了,也有些纸钱灰与酒浇的湿土在那里。 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过了,故意道:“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 对妈妈道:“这又作怪!女儿女婿不曾来,谁上过坟? 难道别姓的来不成?” 又等了一回,还不见张郎和女儿来。 员外等不得,说道:“俺和你先拜了罢,知他们几时来?” 拜罢,员外问妈妈道:“俺老两口儿百年之后,在那里埋葬便好?” 妈妈指着高冈儿上说道:“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在这所在埋葬也好。” 员外叹口气道:“此处没我和你的分。” 指着一块下洼水淹的绝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这里。” 妈妈道:“我每又不少钱,凭拣着好的所在,怕不是我们葬? 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绝地?” 员外道:“那高冈有龙气的,须让他有儿的葬,要图个后代兴旺。 俺和你没有儿子,谁肯让我? 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 总是没有后代的。 不必这好地了。” 妈妈道:“俺怎生没后代? 现有姐姐、姐夫哩。” 员外道:“我可忘了,他们还未来,我和你且说闲话。 我且问你,我姓什么?” 妈妈道:“谁不晓得姓刘? 也要问。” 员外道:“我姓刘,你可姓甚么?” 妈妈道:“我姓李。” 员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刘家门里?” 妈妈道:“又好笑,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 员外道:“街上人唤你是‘刘妈妈’? 唤你是‘李妈妈’?” 妈妈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一车骨头半车肉,都属了刘家,怎么叫做’李妈妈‘。 “员外道:”元来你这骨头也属了俺刘家了。 这等,女儿姓甚么? “妈妈道:”女儿也姓刘。 “员外道:”女婿姓甚么? “妈妈道:”女婿姓张。 “员外道:”这等,女儿百年之后,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 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 “妈妈道:”女儿百年之后,自去张家坟里葬去。 “说到这句,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 员外晓得有些省了,便道:”却又来!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我们不是绝后的么? “妈妈放声哭将起来道:”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 俺无儿的真个好苦!“员外道:”妈妈,你才省了。 就没有儿子,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也须是一瓜一蒂。 生前望坟而拜,死后共土而埋。 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有何交涉? “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言下大悟。 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正说间,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看见伯父、伯娘便拜。 此时妈妈不比平日,觉得亲热了好些,问道:“你来此做甚么?” 引孙道:“侄儿特来上坟添土来。” 妈妈对员外道:“亲的则是亲,引孙也来上过坟,添过土了。 他们还不见到。” 员外故意恼引孙道:“你为甚么不挑了春盛担子,齐齐整整上坟? 却如此草率!” 引孙道:“侄儿无钱,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块纸,略表表做子孙的心。” 员外道:“妈妈,你听说么? 那有春盛担子的,为不是子孙,这时还不来哩。” 妈妈也老大不过意。 员外又问引孙道:“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石羊石虎的坟头,怎不去? 到俺这里做甚么?” 妈妈道:“那边的坟,知他是那家? 他是刘家子孙,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 员外道:“妈妈。 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 你先前可不说姐姐、姐夫是子孙么?” 妈妈道:“我起初是错见了,从今以后,侄儿只在我家里住。 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记得前日的不是。” 引孙道:“这个,侄儿怎敢?” 妈妈道:“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 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 引孙拜下去道:“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照管孩心则个。” 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 正伤感处,张郎与女儿来了。 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张郎道:“先到寒家坟上,完了事,才到这里来,所以迟了。” 妈妈道:“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 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 张郎道:“我是张家子孙,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 妈妈道:“姐姐呢?” 张郎道:“姐姐也是张家媳妇。” 妈妈见这几句话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气得目瞪口呆,变了色道:“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 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钥匙的匣儿夺将过来,道:“已后张自张,刘自刘!” 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道:“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 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那张郎与引姐平日护他惯了的,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老大的没趣,心里道:“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 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 张郎还指点叫摆祭物,员外、妈妈大怒道:“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改日另祭。” 各不喜欢而散。 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好生埋怨道:“谁匡先上了自家坟,讨得这番发恼不打紧,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 这如何气得过? 却又是妈妈做主的,一发作怪。” 引姐道:“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所以如此。 当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觉,豫先走了。 若留得他在时,生下个兄弟,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 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让与引孙,实是气不干。” 张郎道:“平日又与冤家对头,如今他当了家,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 怎么好? 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 引姐道:“是妈妈主的意,如何求得转? 我有道理,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 张郎问道:“计将安出?” 引姐只不肯说,但道是:“做出便见,不必细问!” 明日,刘员外做个东道,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 妈妈也是心安意肯的了。 引姐晓得这个消息,道是张郎没趣,打发出外去了。 自己着人悄悄向东庄姑娘处说了,接了小梅家来。 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已是三岁了。 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只不把家里知道。 惟恐张郎晓得,生出别样毒害来,还要等他再长成些,才与父母说破。 而今因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来家。 次日来对员外道:“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 员外道:“怎么不认? 只是不如引孙亲些。” 引姐道:“女儿是亲生,怎么倒不如他亲?” 员外道:“你须是张家人了,他须是刘家亲人。” 引姐道:“便做道是‘亲’,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 员外道:“除非再有亲似他的,才夺得他。 那里还有?” 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见得。” 刘员外与妈妈也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不在心上。 只见女儿走去,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对爹妈说道:“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 员外、妈妈见是小梅,大惊道:“你在那里来? 可不道逃走了?” 小梅道:“谁逃走? 须守着孩儿哩。” 员外道:“谁是孩儿?” 小梅着儿子道:“这个不是?” 员外又惊又喜道:“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 一向怎么说? 敢是梦里么?” 小梅道:“只问姑娘,便见明白。” 员外与妈妈道:“姐姐,快说些个。” 引姐道:“父亲不知,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 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张郎便嫉妒心肠,要所算小梅。 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父亲之嗣。 是女儿与小梅商量,将来寄在东庄姑娘家中分娩,得了这个孩儿。 这三年,只在东庄姑娘处抚养。 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 还指望再长成些,方才说破。 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故此请了他来家。 须不比女儿,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 小梅也道:“其实亏了姑娘,若当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这个孩儿!” 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如醉方醒,心里感激着女儿。 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刘员外听得一声,身也麻了。 对妈妈道:“元来亲的只是亲,女儿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 今日有了老生儿,不致绝后,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皆是孝顺女所赐。 老夫怎肯知恩不报? 如今有个主意:把家私做三分分开:女儿、侄儿、孩儿各得一分。 大家各管家业,和气过日子罢了。 ‘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就做了个分家的筵席,尽欢而散。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十分爱惜着孩儿。 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引姐、引孙又各内外保全,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 此是刘员外广施阴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报。 所谓亲一支热一支也。 有诗为证: 女婿如何有异图? 总因财利令亲疏; 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